dw194711 2010-7-14 15:31
[ 轉貼 ] (一)
[color=Indigo][color=Indigo][size=4]佳期不可再,風雨杳如年[/size][/color][/color] [color=Purple]--任白情如骨肉[/color]
一開始,只是舞台上最普通的一對生和旦。
粉白的臉,濃彩誇張地勾勒出突出的五官豔麗的面容。
且聽那廣東大戲的鑼鼓敲起來:撥動「邊造」,「錚錚」幾下;慢拍雲板,鏗鏘崢嶸;咿呀的二胡聲聲思念,音樂把情緒醞釀到飽滿。
這才裊裊娜娜走出那鳳眼女子,鳳冠霞帔,紅顏如花。一個亮相,唱道:「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
因為深情,它不同於任何一部戲劇。
這是最喜歡的一出粵劇,《帝女花》。
而面前這張稍有折角的照片,歲月日久,已經翻黃:做花旦的這一個,小小瓜子臉,燙髮,頭髮全部挽在後面,分明是初登台時跟在師傅薛覺先後面的那個啞口梅香。頭微微枕在旁邊那人肩上,我見猶憐。淺淺笑著,一臉的伶俐,眼波是活泛的,卻並不顯風情,所謂的正大仙容。
而另一個,瘦削的臉,顴骨突出。穿西服倒真有種玉樹臨風的感覺,卻還是瘦,穿旗袍就真的像一個平常廣東人所謂的「師奶」。可是,怎麼說呢,一旦油彩塗上來,冠冕穿起來,她便變了那倜儻瀟灑的少年郎,那歷險經難牽掛著小玉妻的李公子,那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的明朝駙馬。
就是這兩個人,這兩張面孔,締造了香港舞台上的任白傳奇。
——戲夢人生。
任和白,指的是任劍輝和白雪仙。
同樣的出身粵劇世家,一是花衫一是小生,相識在虎度門中。桃李春風一相逢,便是48年的相依相隨。
從1937年澳門的新聲劇團結緣,一個正印小生,一個二幫花旦,演出那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到1956年,組建「仙鳳鳴」,一生一旦,把離合悲歡翻演.
《紫釵記》中李益因拾得紫釵與霍小玉結下情緣,縱使分離亦痴情不改將愛妻喚回俗世中;《蝶影紅梨記》的才子趙汝洲與名妓謝素秋隔門傾訴情定一生。而《帝女花》及《李後主》更把愛情昇華至家國情懷。
再加上唐滌生,梁醒波,靚次伯,仙鳳鳴自此把香港的粵劇事業推至頂峰。
即使不是粵劇迷,港人也莫有不知任白其人,任劍輝白雪仙,足以成為一個香港文化的象徵。
而最可稱道的,還是任白情。
娛樂圈組合無數,但合久必分差不多成定律,只有任白由「仙鳳鳴」時代至72年參加「六一八」水災義唱,皆是「出必一雙,入必一對」。舞台上任姐是「戲迷情人」,與仙姐演盡痴男怨女的故事,下猶如姐妹共同生活,如影隨影。
直到1989年11月29日凌晨3點50分,因肺癌惡化,任劍輝於跑馬地逸廬寓所,與世長辭,享年七十七歲。
小說裡寫,人最悲痛時,只覺得身體某一部分業已死亡。仙姐的悲傷,怕不止於此,是以會在輓聯上書「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如能代替你,我願死一百次」。
任白自此,缺一成憾。
而她去後這多年,她只一徑做著更多的事。
彼時是陪著搭檔金盆洗手,這一刻,那一個人已經駕鶴西去,粵劇界多方邀請她重出江湖,但她一一回絕,她只平淡地回答:「沒有任劍輝,舞台沒有顏色」
1956年,她初擔正印,組織「仙鳳鳴」,票房慘淡。已是當紅小生的任姐不發一語,陪她一力苦撐,直到「紫釵記」大收旺場,「仙鳳鳴」方成為班中之霸。
而此時,是回報知己的時候。
帝女花已是絕響,長平和世顯都殉了大明朝,這長平只是世顯一人的長平,好比世顯也是長平一人的駙馬,白雪仙也守著一個任劍輝,是一生的忠貞
她為她做更多實際的事:
——為紀念已故好友,白雪仙成立「任白慈善基金」,於1990年重映兩人告別作《李後主》,瘋魔萬千戲迷。
——1996年白雪仙獲香港演藝學院頒授榮譽院士,又捐款於香港大學興建工程大樓,並親筆提寫「任白樓」三字懸於外牆,成為一時佳話。
而今年,第二十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大會將終身成就獎頒給了終身對粵劇鞠躬盡瘁的任白中的白——「花旦王」白雪仙。
仙姐致答謝辭時款款細表:「世事是很奇妙的,我今日領獎一半為自己,另一半是為另一個人,得到這個不遲又不早的終身成就獎,成就了另一個人的成就。」
——「琴詩酒友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
所有台前的「生旦」,都只是幻影,臨水照花,難以永恆。
而幕後任白,卻終成為經典一雙。
——「願作雙鶼鰈,情深永無懈」,說的是任白。
——「一夕恩深記紫釵,赤繩長系足,那得再圖賴?」說的何嘗不是任白。
——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痴凰。這一生,是知音,是伴侶。
——伯牙、子期和琴。
互相推崇,視對方為理想人格,一生追隨的目標;把對方當作另一個自己,在彼此的凝視和廝守中求得靈魂的完滿。共同面對,互相扶持,在藝術上、性情上志同道合,生活裡相伴相依。
這本身,就已超越普通意義上的姐妹深情,男歡女愛。
它包含著比同金堅的姐妹情誼,共進共退的兄弟情分,有貧賤夫妻的相濡以沫,也有江湖兒女的鐵肩道義,有疼惜之意,也有感恩之心。
這伴侶二字,實是最高境界。
任白的故事,能如此叫人懷想,或許就是因為這樣。
歲月黯淡往事,死亡使人分離。
最輝煌的任白,是在六十年代。
而那種牽綿纏繞的不解情愫,也深深地刻上了六十年代的烙印。
六十年代的香港,浮華荼靡的城市與古典的情誼相得益彰,盛世的記憶,寂寞蒼涼淺淡。
六十年代的香港,生活總是圍繞著情感優雅而緩慢地流轉。是以那時的感情,可以這麼真摯淳樸堅定。
老好60年代,一毛錢的輪渡,卡薩布蘭卡情調的吊扇在冰室中懸轉,日子在白蘭花的香氣裡慢慢度送。
中環銀行區、維多利亞灣、石板路同著茶餐廳。
淺水灣的風,紅豔豔的影樹一蓬蓬地開,阿飛正傳的時代。
七個寂寞日子,在鋼琴聲中悄悄逝去;銀相框裡發黃的照片,教今人看見,只當是故意拿到攝影室裡作的時新懷舊處理。
那樣的時代,適合唱一齣戲愛一個人,過一生。
那樣的時代,方有底氣說「愛一個人,我便永遠都不會變」。
「六代繁華三日散,一杯心血字七行」。
正是那樣的時代,叫我們記住了任與白。
故時光,老情懷,人不如舊,誓約常在
這之後再沒有聽過這樣迴腸蕩氣的故事。
或許是時代變了,也或許是人變了,總之,再不見如此深情。
時光如河,這些涉水而過的男女,注定要被帶走所有的體溫。
一個已隨波逐浪而去,另一個就痴立水中,上不得岸,因為,這河裡有對方的體溫。
離開這河,就離開了這份體溫。
白雪仙在伶影界的地位,早已受到各方肯定.雖已退休逾三十載,但細迷與影迷皆不能忘記任白這個神話般的組合.剛過去的第二十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仙姐從陳方安生手中接過終身成就獎,她在台上說:「今晚這個獎,一半屬於我,另一半我是替人拿的……」不止在當事人心中,在局外人的心中,任與白都是不可分割的人物。
由仙姐口述,林燕妮筆錄的《白雪仙自傳》,第一回,就先來說任白的故事.口述:白雪仙筆錄:林燕妮
我與任劍輝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筆墨什麼都可以形容,就是一個愛字不可以形容。愛,我好難愛一個人,愛一個人我便永遠不會變。
任姐大殮那一天,我沒有知覺,也沒有靈魂,我如今仍是活在迷惘之中。人家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無奈這不是真的,時間愈長感受只會愈濃。
初見任姐時,我十五歲,她三十歲,比我大十五歲,那時我跟父親在澳門演戲,陳豔儂帶我去看戲,還把我帶到後台。任劍輝當年已經很紅,我聽過她的名字很久了,心想她一定是很古老的,原來她已經很潮流時髦,她是「新聲」的文武生,名氣大得不得了,戲迷往後台送燕窩的有,送魚翅的有,起初的印象就是這樣,之後她訂了我去演戲,很難說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只能說這是「緣遇」來的。
畫艇生活很苦
平日我們演完戲便各自回家,但在下鄉的時候,便住在畫艇裡。畫艇並非紅船,生活很苦的,一隻船載畫景,另一隻船載人,大概像現在大艘的「大眼雞」,卻擠上六十多人,洗臉沐浴都在船上,有一回我排對排得不耐煩了,加上小時性子暴躁,便一古腦兒和衣跳進水裡去也不顧下面有牌有釘會刺傷我的,我自恃懂得游泳,管他弄得衣服破爛,我叫工人把衣服拋進水裡讓我換掉算了,任姐說:「你第時就系死繫條頸上面。」(他日你便是死在倔強上面。)
任姐有個諢號叫「奸仔好」,她從前當第三小武時叫「任喚好」,而第三小武是多半演奸角的,別以為她不會武打,其實她的武功很好的。
我們那時學戲,哪兒有人教的,都是自己摸索,從梅香做起的,我的師傅是薛覺先,薛覺先演戲從來不許任何人在虎度門看的,卻是特准我看。當然,大老倌教新丁,就像大學教授教啤啤班一樣,教到嘔血都未必教得懂。其實所有藝術界都是七、八成靠天份,兩、三成靠努力的,我演戲算是上天的安排。
和平後回到香港,我與任姐不是跟芳豔芬拍檔便是跟紅線女拍檔,我那是得一步一步做起來的,先做二幫,到了「鴻運劇團」,我才第一次當正印花旦,第二花旦是鳳凰女,文武生還有陳錦棠.
不大喜歡拍電影
人家常問我後來《仙鳳鳴》的任、白、梁醒波、靚次伯和唐滌生的班底是怎麼組成的,其實我們在「鴻運」那時已經開始合作的了。和平後再演了很久的戲,如果下鄉,畫船半夜兩點鐘泊了岸也要開鑼,一直演到天亮為止,由下欄做「天光戲」。怎麼不天光呢?有些鄉村小得只有一間祠堂,幾條鄉的人一起跑來看,他們得等到天亮才能回鄉的,戲班怎能不演到天亮呢?
起初我一直不大懂得什麼叫做對自己有要求,直到我們去安南演戲時,才赫然發覺安南的觀眾很認真,要求很高,你唱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他們都知道,那時我才開始知道什麼叫做要求。
五、六十年代我拍了很多電影,可是我不大喜歡拍電影,一聽見通告取消了便很開心,任姐笑我:「今天不用拍,改天還不是要拍?」她拍電影比我多,賺錢比較多嘛,登台做大戲實在賺不了多少錢的,但我還是喜歡舞台的揮灑自如,電影有導演,有侷限。
[待續]
dw194711 2010-7-14 15:34
[ 轉貼 ] (二)
她什麼都糊裡糊塗
仙鳳鳴」的成員像任劍輝、梁醒波和靚次伯,每個都比我「叔父」,粵劇行是稱長輩為「叔父」的,但私底下我們十分融合。人,你得對他恩威並濟,台上沒情可講,我把條文統統寫了出來,不准這樣,不准那樣,但是下了台我都會跟大夥兒一起吃飯,大家都是手足姊妹來的,大家都是人,只不過你幸運點,天賦可以當主角,但其他的人都是有不同的岡位吧。
唐滌生說:「當花旦的,一定要有個『憐』字,惹人憐愛的憐,沒有觀眾的憐愛是不行的。」當小生,必須有「瀟灑」這兩個字,你看任姐,她就是靚,她真的很自然,很瀟灑,天生是吃戲行飯的,她演戲從來沒有固定的一套,每次演都不同的。我的老師孫養農夫人說任劍輝:「講規條,她樣樣都錯,但卻錯得好漂亮,別人是學不來的。」
她生出來便只會演戲什麼都糊裡糊塗,什麼都不知道。沒有她戲場的時候,她便在後台看看哪一個不用出場,她便找哪個聊天去,沒有人跟她聊天呢,她便吃東西,不然便睡覺,還不用把勒頭的紗捋起來.一般人勒頭都用濕紗,幹了縮了便能夠把眉勒得瑁起,但不舒服的;空下來的時候都會把紗捋起,她不但不捋,勒頭還不用\濕紗而用干紗,她眉額上有兩片肉,剛好讓紗托住,你說她是不是天生演戲的?
我沒有人可侍候了。
如今夜裡,,有時細聽舊時聲帶,她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像《帝女花》中三喚「公主」(第六場「迎鳳」,駙馬周世顯解勸公主上表),三次都有不同的感情層次。唉,以前我為什麼不跟她多談點戲呢?不過,她懶得要命,談什麼戲?她最喜歡一大堆人圍繞著她談天說地沒有人時,我在房間她在客廳,我在客廳她在房間看電視。她懶得啊,看見一份報紙掉在地上都不會去撿的,一步跨過了事。
去旅行,任姐連手袋也不拿,我卻大包小包的,連她的枕頭都捧著去,因為她是走到哪兒睡到哪兒的,人家看我就像個瘋婆子一樣。
一直以來,我以為她需要我多於我需要她,,如今她不在了,我才發覺我需要她多於她需要我,我沒有人可以侍候了,盡心盡力地去照顧她原來是一種享受。
她是百事不理的,問她鮑魚多少錢一斤,她竟然可以說是五百元一斤,有時她喜歡吃她西樵家鄉的小菜有一款是豆豉加豬肉片,旁邊放些芋頭絲;有一款是「嫩豆炒蝦仁」,去掉鮮嫩荷蘭豆的殼,只用裡面的豆炒蝦仁,不過蝦仁是不吃的,只吃豆。但你聽過吃雪糕吐渣沒有?問她為什雪糕也吐渣,她說:「那杯雪糕是我的,我愛吃多少便多少。」宵夜她的胃口可不少,一個人可以吃一尾魚,和花雀季節時她可以一吃九隻,不然便吃一整碗麵後來我覺得她發胖了,便不許她吃太大碗麵。
平日她不練功也不唱曲,她說:「沒錢收的唱來幹嗎?」我覺得任劍輝很特別,那麼的便在台上揮灑自如,不過,她在台上揮灑自如,生活時間表卻是很刻板的,幾點鐘起床,幾點鐘打麻將,八點鐘一定要吃晚飯,還有她必須要睡足八個小時才起床,都是一成不變的,除非有錢可收,你要是說付錢,叫她起床打老虎都可以,我說她發錢寒,她說你未窮過,不知窮的淒涼。
「我用身體擋著你」
她這個人啊,膽小又怕事,我卻是膽子很大的。拍《李後主》虧本了,拍完之後我的荷包只有五十元,過了十天之後還是只得五十元,任姐便去美國登台演戲,由南紅當花旦。由於《李後主》是李晨風導演的,而李晨風是「中聯」的,「中聯」當時又被視為左派的,那便當了我們是左派,在三藩市登台時已經招惹了很多騷擾和恐嚇,我和任姐兩個女人每晚得繞不同的路離開戲院。到了紐約更加驚惶,任姐是什麼都驚的,怕有人說我們瞞稅,那我只好一邊陪她一邊找律師,又有人說任劍輝來美演戲是為了掩護白雪仙把《李後主》那部左派電影帶來美國,其實我哪兒有帶。搞事分子既嚷罷看又嚷罷買票子,忽然又謠傳戲院門口打死了人,不過那些阿嬸說:「我等了幾十年啦,還不讓我們去看?我們便罷工。」有些老公喊罷看,太太卻偏要看,還叫老公散場時來接她們,結果第一晚都滿了九成,見沒事後便場場爆滿。
在紐約,我們得做警車上台,用警車開路,觀眾得搜過身才讓入場,任姐嚇得啊,在後台戴了一頂帽子又戴一頂帽子,睡到半夜還驚醒起來,頻問:「阿仙,我怎麼辦?」我說:「我上台扮梅香,有事我便用身體擋住你吧。」
要不是看見任姐登台那麼辛苦,我也不會演一九六八、六九年那幾台戲。我跟她說:「回到香港後我陪你做幾台戲啦。」那我們便在六八年演了《帝女花》、《牡丹亭驚夢》和《紫釵記》;六九年演了《再世紅梅記》、《琵琶記》和《帝女花》。
人說唐滌生是依著我的性格來寫戲,是我演的角色都是愛恨分明的。任姐說:「你不要令白雪仙憎厭你,她會一輩子都憎厭你的。」任姐,她一生人都是有愛無恨的,但有時這未必好,她還要特別對他好,還說他很可憐啊,所有人都憎厭他。任姐是「包寵壞」校長,胡胡塗涂的。
「每晚跟她談心」
本來,自一九六九年,任姐和我告別舞台後,便過著優遊愉悅的退隱生活,真箇不羨仙的生活,任姐逝了,我說我於情頓失所依,於藝我已無望,至今我仍有這種心情。
我叫做有點點兒成就,是上天所賜。我所得到最好的,便是找到一個這樣的好朋友,不是對我好就算好,全世界都說她好那個才是真正的好。
任姐走了,但我每一個晚上都跟她談心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
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
待接箇、他生知己。
還怕兩人都命薄、再緣慳、剩月零風裡。
情淚盡、紙灰起。」(清納蘭性德 金縷曲)
阿刨都是膽不壯的,她不是畏高,但是分明在後台耍令旗一百次都成功,一上了台,觀眾一拍手她便嚇得把令旗也掉了。我問她:「你怕人家讚你好啊?」她說:「最好沒人理會我啦。」那我又問她:「那麼你為什麼要演好戲?要觀眾不要來看你演好戲嗎?」
她們每逢演出,任姐必定每晚都去看,連麻將也不打,如果學生出了場,便到後台找波叔、伯叔聊天。
要看各戲班的戲。
師傅的名氣對她們的壓力大不大呢?不會。我們常對她們說:「不要copy我們,不要似任何人,你們只可以吸收別人的長處,然後自成一格。」
我叫她們各戲班的戲都去看,看完回來告訴我有什麼好什麼不好,因為每一個戲班都會有你們需要學習的好處的。
雛鳳風裡生來風里長
每個藝人的起步都是艱辛的,任姐十四歲那年登台前夕,與母親直哭了一夜。本來有機會踏台板是高興的事,為什麼哭得那麼淒涼呢?因為家貧如洗,任姐連做一件戲服的錢都沒有,母女倆焦急得哭了,終於賣掉僅有的金飾和有賴朋友的幫忙,任姐才能有幾件戲服登台。
說起來,「雛鳳」可比我們那一代幸福得多了。從前做戲,是我們服侍師父,現在是我們服侍學生,替她們裝身、印汗、補粉、扇涼、遞茶。晚上她們演完戲回到我們家裡,我和任姐教完了戲,待她們洗過澡、吃完宵夜;當晚做主角的,還喝參茶。直至她們都睡了,我們才開始自己要做的事。
雛鳳」真是風裡生來風里長,演戲總是打風下雨的,還記得在太平戲院做戲,觀眾席都漏水,要撐著雨傘看戲,然而觀眾因為風雨而離去。她們就是這樣的成長起來的。
任姐戲服不見了一件
我的戲服衣箱跟阿嗲的放在同一倉內,任姐的戲服則跟阿刨的放在同一倉內。任姐生前的戲服完整無缺,就是不見了一見蟒。
起初一群女孩子一起學戲,老師是看得出誰應該演花旦、誰應該演文武生的。阿刨私底下老喜歡演花旦,但她是一塊演文武生的料子。
阿刨問我:「是不是在台上扮得男人多,台下便特別希望做女人?」我瞟了穿長裙子的阿刨一眼:「你便是啦。」阿刨初時老說因為自己沒子喉,所以才要扮腳式,那實在是她自己的心理壓力罷了。
阿刨平日是四肢不動的,懶法就似了任姐,其實以女小生來說,阿刨可以一口氣做十八個旋子,武功是很難得的了。阿刨第一次下鄉演戲,在台上打飛腿的時候,一個武師時間錯誤地突然在後台衝了出來,把阿刨撞倒了,傷了腿筋,我帶她看遍了所有醫生,中西醫、骨科、跌打都看遍了,但傷癒後走起路來患處仍發出「咯、咯」的響聲,是韌帶鬆了。膽小的阿刨自此對武打戲便有了戒心,但任姐安慰她:「你不一定要演武場戲的。」我便反對,我鼓勵她說:「京戲的蓋叫天穿高靴在雪地上練功跌傷了腿,他醫好了還是要堅持一次一次的練到自己滿意為止。你這樣的便怕演武戲,你不可惜辜負了下了數年的苦功嗎?」
每次任姐看完「雛鳳」演戲,回來便對我說:「她們真的做得不錯。」那麼我便會問她:「你告訴我有什麼好?」任姐便答道:「我都說她們好,觀眾就一定更說她們好喇!」
任姐總是姑息著徒兒
有一回「雛鳳」上電視演,我覺得未如理想,任姐便為徒兒們解說:「電視拍人是拍得差一點了。」任姐總是這樣老姑息著徒兒的。
我本來以為退休是很寂寞的,幸好還有她們,因為我還要學習來教她們呢!
跟仙姐聊天的時候,阿刨和阿嗲一直隨侍在側,她們兩位已經是大老倌了,但在一代宗師的師父面前,仍然像兩個戰戰兢兢的小學生,黏在一塊兒坐,卻不敢離得師父太近。
誰都知道仙姐是嚴師,對徒弟的要求很高,但單是一個嚴字是不是足以維繫師徒間數十年的恩情的,其中綿綿不絕的愛與關心,才能讓徒弟們在畏之外,保持著恆久的敬。
「雛鳳」是幸運的,演出的戲服有師父的資助,而戲服是很貴的,幾時見過「雛鳳」寒寒酸酸地上舞台呢?師父在教導之餘,還不惜工本地替她們準備一切,讓她們金碧輝煌地上台,其中每一片亮片、每一顆珠子、每一朵繡花都是愛。
雖說天賦一事,師不足以移子弟,但「雛鳳」已成為最受歡迎的青年戲班,任、白也彌足為慰了吧
仙姐送了一些自己的戲服給梅雪詩,卻好像沒怎麼見她穿過,仙姐便嗔道:「送衣服給你都不穿!」阿嗲道:「太矜貴了,捨不得穿。」仙姐道:「矜貴?矜貴得收起來不給人看嗎?」阿嗲不是口舌便給的人,便結結巴巴地說:「有呀。還曾經翻新換裡。」
阿刨悄悄地說:「要跟任姐聊天,最好是在她早上起來攤在沙發的時候,講戲講私事都可以。」仙姐呢?阿刨鬼馬地戚了戚眉,阿嗲則小貓似的偷偷瞥了仙姐一眼。
仙姐哪有不知之理,便說:「她們很多事情都跟任姐說,我都不知道的。」阿刨忙道:「嚇,有什麼你不知道的啊?」阿嗲說:「任姐會告訴仙姐的。」仙姐說:「你以為啦!」阿嗲說:「大件事仙姐便一定知道。」仙姐說:「是,連任姐自己都搞不來的事便告訴我了。」
聊了好久,仙姐得上洗手間,阿刨說:「仙姐會批評我們教訓我們,但只有她開口才可以,要是別人欺負我們,仙姐一定不依的,怎樣也會替我們出頭。」說時連眼圈都紅了,師徒之愛與恩,在短短的剎那間湧現得感懷萬千。
師父一出來,阿刨和阿嗲又變回兩頭聲細如蚊的小貓,不敢多言了,仙姐的威勢很厲害。
這是可以理解的,她們初踏台板時,在師父家裡練功、吃飯、睡覺,師父親視她們個個都蓋好被子,睡得安穩了才放心去睡,那份呵護之情,真是寫都寫不出來。
雛鳳登台比她多億倍
阿嗲還在孜孜不倦地演戲,阿刨則九年沒演戲了,老說沒法再演啦。
阿刨似無復出之意,談起收徒弟,薪傳任、白藝術,阿刨阿嗲都耍手擰頭,謙稱沒本事。仙姐說:「她們登台比我多一億倍。」阿刨說:「不是多便好的啊。」仙姐說:「她們已經過了可以變好或者變壞的時期了。」久不作聲的阿嗲怯怯地說:「我們現在的吸收能力比小時候強了呢。」
仙姐對藝術的要求是永無止境的,她的好拍檔任姐逝了。「仙鳳鳴」班子裡她所珍惜的唐滌生、粱醒波、靚次伯眾位梨園翹楚都去了,身為「仙鳳鳴」倖存者的仙姐,能不夜夜低回千萬遍?當她寫下「藝已無望」這四個字時,內心的複雜傷惋,外人是難以明白的。
仙姐說自己是「仙鳳鳴」的倖存者,正因她的存在,於「仙鳳鳴」停演數十年後,仍然不朽,去日愈遠,戲迷對「仙」班藝術思念愈深,愛之愈濃,任、白不但互相輝映了四十七年,還讓這光輝把粵劇藝壇照得更明亮,那是無可謙辭的事實,大眾都在等待仙姐細把平生藝術一一數來,以慰以建仍有大量觀眾的粵劇花園,再度姹紫嫣紅開遍。
我常常覺得她很忍心,為什麼把我留下來。
從那天起,我開始服安眠藥任姐去後,我度過了數年像遊魂一般的生活,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光天黑,真不知這數年是怎樣過的。
如今我睡得很晚,多半凌晨三、四點鐘才上床,反正我服了鎮靜劑頂多也只能睡上三個小時,如果太早去睡,早上五點鐘便起床,真不知幹什麼才好啊?
我每天都做些微運動的,不如彎彎腰,跳跳繩。上了年紀的人要是完全不運動,對身體是不太好的。
任姐英語可驚人。任姐是一個天份極高的人,跳踢跶舞又成,扮模特兒又成,她跳交際舞帶人是帶得十分好的,偏是語言天份差勁得很,她的英語可驚人了,曾經請過老師教她英語,可是只上了一課,她便沒心機了,只是大癮打麻將,付了學費也叫老師別再上來。
有一回做飛機,有個外國人不小心踢了她一腳,人家對她說:「Sorry.」她說:「Howcome?(為什麼?)」那個外國人讓她弄得呆了,莫名其妙。
任姐在生的時候,我們有時睡前服了鎮靜劑,睡意濃時,會演一下子戲玩耍的。 劉培基說我下一輩子都願意再做白雪仙,是的,要是再遇上任姐這麼一個好拍檔好朋友和我的藝術夥伴,我願意生生世世都做白雪仙。
唐滌生不同凡響
我說過「仙鳳鳴」的班底是從「鴻運劇團」那時已經開始合作的,但我在和平之前在澳門的「新聲」時代,唐滌生為「新聲」開過一出《白楊紅淚》,我已經覺得他是不同凡響的了。後來「仙鳳鳴」的戲全是出自他的手筆。有一回我看到咳梅蘭芳和葉盛蘭的《洛神》劇照,覺得畫面很美,便跟唐哥說去,唐哥便為我們編成《九天玄女》。唐哥寫曲真是天馬行空,他寫得十分快十分好。私底下我常跟唐哥在一起講戲,通常是他揀戲,他寫曲是一定要四周無人,只有一個叫「阿點」的,他一邊講,阿點一邊抄,唐哥就是這樣的。他把湯顯祖的元曲《牡丹亭》改寫為「仙鳳鳴」的《牡丹亭驚夢》,詞藻優雅細緻,起初觀眾說我們曲高和寡,但我們堅持,因觀眾是我們帶著他路子走的。後來演《蝶影紅梨記》及《帝女花》等,觀眾便開始懂得欣賞,反而提高了我們劇團的位置,也提高了觀眾對欣賞粵劇藝術的水平。
長髮任姐好潮氣
任姐是不大懂得教學生的,她是個天才,她怎麼演都好看,要是學生問她:「演到這裡,應該左膝跪下還是右膝跪下?」她便說:「無所謂啦,走到左腿便左膝跪下,走到右腿便右膝跪下。」你叫初學戲的學生怎麼學?當學生演完戲回來,我與任姐會重演給她們看,教她們哪是對的,哪是不對的。
任姐也試過扮花旦跟龍劍笙對戲,她扮花旦的身段倒是做得神似的。她在台上完全沒有女人味,但在台下的她,是十分有女人味的,特別是她長長頭髮那時期,左手端端右手摸摸的,潮氣得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