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一年（1932），蕭一山赴歐考察文化史跡，于旅英期間，在倫敦大英博物館內發現晚清廣東人手抄天地會秘密檔多種，都是英國波爾夫人（Mrs．Ball）在香港、廣州等地所購得者。蕭一山從事抄錄，因加編次，歸類汰繁，附加說明，題為《近代秘密社會史料》，卷首有<天地會起源考>一文。原文在大體上支持溫雄飛的推論，贊成天地會是陳永華鄭氏舊部組織的說法。但簫一山不同意康熙甲寅說，他指出天地會起源於康熙十三年（1674）的說法是顯然的錯誤，而另據天地會文件證明天地會成立于雍正十二年（l734）甲寅七月二十五日[12]。蕭一山著《清代通史》敍述天地會傳說的背景時指出，俄國在清代稱為羅刹，魯、羅同音，羅刹在極西，故稱西魯。天地會文件中所述少林寺僧人征西魯之事，是影射俄國於康熙年間入侵黑龍江，建議侯林興珠率福建降人五百名編組藤牌兵，隨彭春征討雅克薩，有功不賞，餘眾128人于薊縣法華寺出家。後又調征準噶爾，因怨望不服指揮，為清廷派人毒斃，只有18人逃脫，沿途死傷13人，僅餘5人，在衡陽遇救，乃奔臺灣，成立天地會[13]。蕭一山撰<天地會創始于鄭延平>一文，明確指出鄭成功是天地會的創始人。原文結論指出：
我們看許多的史書，都記載鄭成功初在南澳收兵，繼至鼓浪嶼，和同志插[歃]血訂盟，營圖恢復。所以明桂王封成功為延平王時，冊文上也說：“爾漳國公賜姓，忠獻愷掣，壯略沉雄，方閩浙之飛座，痛長汀之鳴鏑，登舟淚泣，聯袍澤以同仇，嚼背盟心，謝辰昏於異域。”足見鄭氏是以拜裏結社來起義的，後來陳永華才擴大組織為天地會[14]。
蕭一山認為鄭成功是以拜盟結社來起義的，所以相信天地會的創始人就是鄭成功。郭廷以著《臺灣史事概說》一書，沿用了革命黨人的論證，對鄭成功在臺灣創立天地會的說法，進一步加以發揮。原書第五章論述民族革命時指出蒙古的南侵，滿洲的入關，為當時“異族”加予漢人的莫大災難，因之漢人的反抗，亦空前壯烈。鄭成功決議起義師之時，首先和他的朋友陳輝、張近、洪旭等90餘人締盟歃血，張禮、郭義、蔡祿等亦相同盟，以萬人合心，以“萬”為姓[15]。因此，郭廷以認為後來的天地會，則為其組織的擴大。鄭成功的大陸恢復事業雖然暫時受挫，而臺灣反隨之光復，不僅提高了原居臺灣者的民族情緒，更加強了他們的民族信心。許多忠貞之士，義烈之民，以及所有心懷國故，不願舔顏事虜的孤臣孽子，志士仁人，均先後景從，相續東渡，貢獻他們的力量，共謀匡複大業。鄭氏父子複力事招徠，優予禮待。於是臺灣不僅成了對抗清朝的堡壘，又是近代中國民族革命組織及天地會的誕生地。天地會的根本宗旨是“反清複明”，鄭成功入台以後，天地會的組織、主義、精神，不惟隨之而至，而且日益強大。一則是臺灣的民性相近，二則是時勢的轉變，革命運動須由直線而曲線，由公開而秘密，由上層而下層，而陳永華的關係尤大。陳永華原與鄭成功一樣是位儒生，清軍入關，他的父親陳鼎殉難，於是他參加了鄭成功的恢復運動。鄭成功父子對他均深加倚重。他知道鄭氏之祚不永，以他之深謀遠慮，他將於將來民族革命事業有所安排。繼述修整天地會，被拜為軍師，尊為香主。天地會秘密檔中的萬雲龍大哥，可能是影射鄭成功，香主陳近南應該就是陳永華。康熙十三年（1674），鄭成功歿後12年，大約是天地會改組的一年，而不是最初成立的一年[16]。郭廷以對天地會起源的這一論述，與陶成章等人的說法，幾乎同出一轍。學者甚至根據野史《漢留全史》等書所述鄭成功于順治十八年（1661），在臺灣開金臺山，陳近南奉命往四川雅州，於康熙九年（167O）開精忠山的故事[17]，結合福建平和縣人嚴煙供詞中“天地會起於川省，年已久遠”等語，以斷定天地會“起源于清初鄧成功的經營福建臺灣，再由福建臺灣而轉入廣東、四川”[18]。以上這些說法，不僅脫胎于鄭成功創立說，並進一步演繹其說，以致聚訟紛紜。黃玉齋撰<鄭成功與洪門天地會>一文歸納諸說後認為天地會創始于臺灣鄭氏。張禮等歃血為盟，原是閩南的秘密社團，鄭成功起義時的歃血為盟，其性質亦極相類似。鄭成功來台後，這一秘密社團也跟著回來，並正名為天地會。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萬雲龍大哥，就是鄭成功[19]。黃玉齋的臆測，是有待商榷的。
赫治清著《天地會起源研究》一書已指出順治三年（1646）十二月，在鄭成功的宣導下，抗清志士在廈門對面的烈嶼會盟，決定聯合抗清。會盟之後，鄭成功便與陳輝、張進等盟歃願從者九十餘人，乘二巨艦斷欖而行，收兵南澳，得數千人。蕭一山首先把鄭成功與張進、洪旭等九十餘人在烈嶼歃血訂盟，誓師抗清之事，與南澳收兵混為一談，繼而又把張耍、郭義、蔡祿拉進結盟，鄭成功之改作萬姓，實在大謬。張耍等化異姓為萬姓，分別改名萬禮、萬義、萬綠，依排行，又稱萬大、萬二、萬七，乃是明末崇楨年間之事。入清之後，萬禮等把鬥爭矛頭轉向清朝統冶者。順治七年（1650）五月，參加到鄭成功抗清鬥爭行列。南澳收兵，哪有萬禮等會盟之事？何況，鄭成功與陳輝、張進等歃血結盟，乃是進行公開的武裝抗清，也非秘密結社，更不是天地會。總之，無論清朝文書檔案、官書，還是清人文集、雜著、方志，都無天地會起源於臺灣的記載。即使敍說天地會緣起的會內秘密檔《西魯敍事》等，也不曾涉及臺灣一字。把臺灣說成天地會的誕生地，是明顯的錯位[20]。誠然，無論臺北的國立故宮博物院，還是北京的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現藏明清檔案，都找不到任何資料可以證明天地會起源於臺灣，鄭成功是天地會創始人。其實，天地會起源於臺灣，鄭成功是天地會的創始人，陳永華繼述而修整的說法，都是一種推測，可以說是神話中的神話。
鄭成功創立天地會這一說法的盛行，與清末民初以來革命黨人的宣傳不無關係。隨著鄭成功創立說的興起，天地會起源於臺灣的主張，亦相應盛行。鄭成功是反清複明的民族英雄，革命党人塑造典型的漢族英雄人物，以激發反滿情緒，具有時代的意義。臺灣是鄭成功反清複明的根據地，臺灣史學界受到政治反攻的宣傳工作的影響，幾乎眾口鑠金地主張鄭成功創立天地會的說法，鄭成功成了天地會的創始人。民國建立以後，“反清複明”的口號，在政治上雖然已經失去意義，但臺灣當局將“反清複明”的口號，更換成“反攻大陸”的標語，就具有符合時代意義的作用。《臺灣史事概說》、<天地會創始于鄭延平>等論著，就是在這種政治環境裏寫成的著述，學術為政治服務，未能將學術研究工作建立在客觀的基礎上，這是鄭成功創立說的嚴重錯誤。鄭成功是一位有遠見的政治家與軍事家，他在臺灣於自己統領的正規軍隊之外，還另創一個以“反清複明”為宗旨的天地會的說法，顯然與天地會本身的歷史和鄭成功本人的實際情況，並不相符。秦寶琦撰<鄭成功創立天地會說質疑>一文指出：
（一）在天地會檔案史料和秘密檔中，皆無鄭成功創立天地會的記載。在乾隆年間天地會要犯的供詞中，均未提及鄭成功。從少林寺僧征西魯的傳說來看，它是後人模仿史書及民間流傳的有關少林寺和尚的故事虛構而成，既非影射鄭氏一家經歷，亦非反映天地會的起源。
（二）鄭成功創立天地會說，與鄭成功本人實際情況不符。在鄭成功一生抗清經歷中間，既從未發現有創立天地會以擴大隊伍的任何史料，認為鄭成功在臺灣於自己控制的軍隊之外，還另創一個以“複明”為宗旨的天地會，這種說法，令人難以置信。
（三）從檔案與官修史書來看，天地會是乾降年間福建漳浦縣僧提喜即洪二和尚創立的，而非創自清初康熙年間的鄭成功[21]。
天地會是清代歷史上重要秘密會黨之一，在近代史上，特別是辛亥革命時期推翻清朝政府的過程中，產生過重要作用。一些著名的革命黨人也曾加入過會黨，並自認是會黨反清“民族主義”的繼承者，所以頗為重視會黨。民國38年（1949）以後，大陸史學界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對人民群眾的反抗鬥爭，以及農民革命運動，都給予高度的評價，天地會的歷史，也受到肯定。在臺灣方面，中華民國政府以臺灣為根據地，效法民族英雄鄭成功，積極準備收復大陸。軍事反攻的努力放棄以後，仍然宣傳政治反攻的使命，以鄭成功為楷模，致力於建設臺灣成為三民主義的模範省，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為口號，鄭成功的歷史地位，日益提高，革命党陶成章等人所宣傳的鄭成功創立天地會的主張，便受到臺灣史學界的重視。在海峽兩岸的政治環境下，鄭成功作為一位中華民族傑出的歷史人物與民族英雄，以他卓越的歷史功勳，尤其是驅逐荷蘭人收復臺灣的貢獻，理所當然地受到海峽兩岸人民的崇敬，因而史學界也就很容易地接受了鄭成功創立天地會的說法。但是，遵照實事求是的原則，通過對歷史事實的分析，否定鄭成功創立天地會的說法，還歷史以本來面目，絲毫不會損害鄭成功作為民族英雄的光輝形象[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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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秦寶琦著《中國地下社會》（北京，學苑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一月），頁 36。
[2]赫治清撰《天地會起源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二月），頁 22。
[3]《天地會起源研究》，頁23。
[4]《民國人物小傳》，第七冊（臺北，傳記文學雜誌社），頁307。
[5]陶成章撰<教會源流考>，見羅爾綱編《天地會文獻錄》（上海，正中書局），頁63。
[6]平山周著《中國秘密社會史》（臺北，古亭書屋），敍言一，頁1。
[7]連橫著《臺灣通史》（南投，臺灣省文獻委員會），朱一貴列傳，頁877。
[8]《臺灣通史》，林爽文列傳，真914。
[9]蕭一山編《近代秘密社會史料》（臺北，文海出版社），卷首，頁8。
[10]《近代秘密社會史料》，頁6。
[11]《天地會起源研究》，頁25。
[12]蕭一山撰<天地會起源考>，《近代秘密社會史料》，卷首，頁14。
[13]蕭一山著《清代通史》（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卷上，頁901。
[14]蕭一山撰<天地會創始于鄭延平>，《暢流半月刊》，卷七，期五（臺北，暢流半月刊社），頁8。
[15]郭廷以著《臺灣史事概說》（臺北，正中書局），頁118。
[16]《臺灣史事概說》，頁121。
[17]劉師亮著《漢留全史》（臺北，古亭口區）頁3。
[18]胡珠生撰<天地會起源初探一兼評蔡少卿同志關於天地會的起源問題>，《歷史學》，期四（一九七九），頁 72。
[19]黃玉齋撰<鄭成功與洪門天地會>，《鄭成功研究論文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六月），頁260。
[20]赫治清著《天地會起源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二月），頁213 O
[21]秦寶琦撰<鄭成功創立天地會說質疑>，《鄭成功研究選集》，續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一○月），頁337。
[22]《鄭成功研究選集》，續集，頁337。
資料來源：莊吉發《清史論集》十一 文史哲出版社2003年
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
http://www.iqh.net.cn/mimi_mmhs_show.asp?column_id=486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