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一位哲學系的教授，他在課堂上具有無上的權力。他把古往今來的所有中西哲學家批判得一無是處，體無完膚。但他只是一個批判者，批完了也就完了，並沒有自己的觀點。他常常把自己弄得非常偏激，一直在想著怎么樣才能語出驚人，怎樣獨創一套自己的思想體系。所以後來他就成了一個批評家，見什么就批什么，別人贊同他就批評，別人批評他就贊同。反正是要與眾不同。他的課學生還愛聽，因為學生喜歡不同的聲音。思想對他來說是鴉片，沒有思想就活不成，只要一讓他吸一點思想的塵煙，他就精神起來了，可是他永遠不能產生思想，這是他真正痛苦的根源。是思想害苦了他，也是思想使他和別人產生隔膜。
我還有一位同學，也是搞哲學的。我們本來是知己，可是他在一段時間裏外出學習，等回來時已經成了基督教徒，思想也因此而改變。漸漸地，我向中國傳統文化靠近，而他越來越像個神父。終於，我們還是分道揚鑣。我們無法忍受彼此間漸漸隆起的鴻溝。是思想讓我們如此。
我的一位詩人朋友在一次次地反對詩歌表達思想的創作傾向，對思想充滿了仇恨，可是他本身就在表達思想。他講了半天，別人聽不懂，自己也很憤怒，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見解沒有人理解和支援。思想成了他自己的矛和盾。
老莊認為，世界的動亂來自於思想，即世間有太多的為聖者。是智慧使人類產生隔膜，發生永無休止的戰爭。也可以說，人類的災難來自於人性深處的智性。因此，他們認為治理亂世的唯一途徑就是絕聖棄智。老莊的這種思想遭到了很多批評，因為老莊本身是在覺悟之後才要拋棄智慧，這本來就是一種矛盾。但我認為這是種大智慧，是只有在超越智慧之上才能體悟的大智慧。
在聖經中，為信仰而產生戰爭的地區直到今天也還是戰火燃燒的焦點。猶太人命運多舛始終是其信仰與他族的不同，穆罕默德為自己的信仰發動了戰爭。秦始皇深知思想的動亂是中國春秋戰國時期國家紛爭的主要原因，於是發動了另一場更為殘酷的文化與思想上的革命——焚書坑儒；2000年後，毛澤東也洞悉筆桿子裏的狼煙是可怕的，因此點燃了中國人靈魂中的烽燧——文化大革命。專制與民主、獨裁與自由，以及不同信仰的辭彙間，橫縱著人類“烈土”的鮮血。今天，文化與思想上的爭奪戰已愈演愈烈，人類為此發動著一場場革命和運動。美國人向世界各民族間推行的人權運動以及文化上的和平演變，成為人類災難的導火索。
不僅僅表現在這些大的歷史事件和人類歷史的主流裏，還表現在個體與個體間的隔膜和自我的討伐中。當我們在目睹哲學史、科學史和任何一部專門的歷史時，就會被淹沒在思想紛爭的旋窩裏和為思想而掀起的一場場運動中。任何一種變革必然帶來的是對已有思想的否定，是血淋淋的鎮壓。特別是當我們翻開西方哲學史時，師生間的反目成仇、學者與學者間的殺伐，以及自己為自己培養掘墓人的悲劇屢屢皆是。而這些仇恨與戰鬥又蔓延到人類中，成為一場場戰爭的根源。究竟誰是正義的，誰是最具真理性的？在整個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一切都顯得那樣易朽。可是，那正是他們當下的存在哲學，如果沒有這一點藉口，那么所有的思想都是虛妄的，可怕的，應該放棄的。事實的另一面，一個哲學家或者其他什么學者，他的歷史也是一次次的否定的歷史，正是人類歷史的一個方面的縮寫。其靈魂深處對自我的一次次反叛都因思想的變革。尼采對自我的一次次修正，盧梭的一聲聲懺悔，皆因無法回避的思想的動蕩。
很多時候，東方人的思想裏會有一種萬念皆空的觀念，這種觀念使東方人在對待過往一切思想時持一種平靜的態度：很難說哪種思想是對的，哪種思想是錯的，因為一切思想相對世界的本質和不可把握的人類的命運來說都是無知的，都具有兩面性——善的惡的。此時看，一種善的思想給人類帶來福祗，恒久來看，其產生的惡也是明顯的；此時看，一種惡的思想需要消滅，可是恒久來看，這種惡的思想也會讓人產生善念。這也許正是東方人沒有西方人那么熱衷於思想的改造，沒有西方人那么紛繁的哲學的緣故。很多中國的學者都感嘆中國除了老莊孔孟之外，就沒有哲學和思想，認為這是一種不幸。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不正是幸福嗎？沒有那么多思想上的動亂和戰爭，因此也就沒有了人類因思想而導致的災難。只可惜，人類總是短淺的，總是要以功利來看待一切。一種思想的興起實際上就是一種功利的誕生，這種功利對人類來說，幸與不幸是很難把握的。這主要看對幸福的理解。人有千萬種，思想也就有千萬種，對幸福的理解也就有千萬種。假如人們不去考慮其中的差別，只考察人是歡樂的還是痛苦的，只考察人是平靜的還是心中充滿了恐懼、渴望等不平靜的大動亂，並以此作為幸福與不幸福的準則，並不為某種假設的思想而活著，那么思想就有福於人類了，幸福與不幸福也就很容易確定了。這當然是東方式的理解。東方人以靜為幸，以亂為不幸。實際上，西方人也一樣，求取靈魂的安寧和超逸是其幸福的準則。
以此看來，我們還是能達成一種共識：追求靈魂的安逸是人類思想的極點。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再來看人類的思想史，就很難說哪種思想是永久的，哪種信仰是完善的。每一種思想都有意無意地對人類遭成危害。
最可怕的是為一種思想而讓大部分人為此付出代價。五六十年代中國為了一個名詞——共產主義而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其荒唐也就在於一種不合實際的思想。在食堂裏實行共產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這就是共產主義的實現？這難道不是一種思想在作怪？幾十年來，中國始終在書本上討論國家的興旺，始終在思想的旋窩裏打轉，到現在這種狀況仍然在進行。姓“資”？姓“社”？姓私？姓公？姓馬克思？姓孔子？思想上的戰爭始終沒有停止。假如鄧小平當時不避開這個思想的旋窩，就很難把中國引入正途。
最糟糕的還不止這些。我們必將發現，特別是東方的智慧容易發現：一切思想的基礎有待進一步證實，即每種思想背後所依賴的世界觀是難以把握的。在已知的世界裏，我們總是時時能碰到未知的或神秘的智慧，那是我們無法考察的。就因為這一點，我們從前所有的思想和文化都將顯出荒唐和絕望。但是，有統治者和思想者聯起手來要宣揚某種思想，並透過各種手段消滅與其對立的思想和智慧。比如，直到今天，我們始終不能揭開生命的秘密，我們對迷信還採取著絕對的距離，沒有從科學的角度加以廓清，這是之所以在中國產生邪教和老百姓對迷信抱著極大的興趣的原因。今天，如果你有興趣到中國的最底層——農村那裏了解一下，就會驚訝地發現，在那裏，迷信、巫術、邪教正漸漸地控制著廣大百姓，而廣大百姓也對此有著驚人的依賴性。無庸諱言，二十世紀大半個世紀辛辛苦苦建立的思想大廈是一座空空的過去時代的旅遊勝地，是文物，是一個虛設的避風港。當我每一次從農村走向城市時，我的心就不由得動蕩起來。迷信也是一種思想，是老百姓的思想。它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華夏文明的誕生時期。
怎樣才能防止思想的危害呢？老莊認為不可能，只有思想本身不存在，才能徹底絕掉其危害。我們常常在說，科學是一把雙刃劍，思想何嘗不如此呢？思想本來也許是善的，但用思想的人往往可能改變了它的本意。一直以來，人們始終認為，老莊的思想與作為宗教的道教的思想一致，其實距離甚遠。老莊並不主張禁欲，道教卻禁欲。每一派宗教都認為自己是最完善的，是最真實的，是與上天一致的，天知道！每一種思想都強烈地排斥著其他思想，歧途消滅或消解其他思想，這本身就是思想所忌諱的。只有以上天的姿態俯瞰人類的生存與思想時，我們才能容忍與理解千差萬別的存在，才能有“有容乃大”的胸懷，也許才能絕聖棄智，回歸自然，回歸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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