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7日 (日)
安裕周記﹕枯井中的陽光——從Walter Lippmann到伍晃榮
【明報專訊】模糊的印象裏，沒有哪一位香港新聞從業員的去世，會像伍晃榮那樣的引起這樣大迴響。《南華早報》的Kevin Sinclair去年底溘然長逝，《南早》的長期讀者在聖誕前夕的熱鬧氣氛中會默然憶起七八十年代他的精彩報道，尤其是在當時仍然是竹幕年代的中國行訪，那是了不起的master piece。
這不是等於說伍晃榮得到的讚譽是過了頭，應該說，伍晃榮為我們的生活帶來枯井裏的一線朝陽，在今天沉悶不已的所謂主流新聞裏帶來令人粲然莞爾的三分鐘。感謝你，伍先生。
我不知道伍晃榮為什麼由所謂正統的新聞報道員變成後來收放自如的大師出手，有報道說這是由於他在工作上不如意之後的刻意樂與怒變奏，是耶非耶，只有他才知道。不過，伍晃榮是在有意無意之間走上這條美式電視新聞主播道路卻是鐵一般事實；有報道說伍晃榮的頂頭上司黃應士認定這是一種可以接受的報道方式，並不認為這些是插科打諢。黃應士是美國兩大新聞學院之一的密蘇里大學新聞系畢業生，又在美國地方報紙待過，他肯定見過類似的報道方式，開綠燈是很自然的事。
何謂新聞
什麼是新聞，什麼是適當(proper)的新聞報道方式，這些年來一直是美國傳媒討論爭論的話題。美國傳媒向來涇渭分明，大報大台自有其型格，小報小台則自尋生路。大報像是《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每能開風氣之先，《紐約時報》的健筆James Reston如小說家一樣把悶蛋不堪的政治新聞像寫棒球賽那樣峰迴路轉引人入勝，《華盛頓郵報》則把新聞調查發揮到極致，最終把尼克遜從總統寶座拉下馬。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的主播曾是美國民意調查裏「全國最值得信任的人」，著名主播Walter Cronkite在越戰年間到了今天叫胡志明市的西貢採訪，發出了一段「美國不可能贏得這場戰爭」的新聞，沒有調查沒有研究沒有所謂客觀沒有專家之言，就是Walter Cronkite自己在採訪裏的觀察，但這篇報道播放出來後，當時的總統詹森面對巨大壓力，宣布放棄角逐連任。沒有人批評James Reston和Walter Cronkite欠中立不客觀，時至今天，沒有人爭論那是不合格的新聞或報道方式，但客觀是他們最終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人們覺得伍晃榮的報道方式吸引，這固然是與伍先生對體育新聞掌握得鞭闢入裏有關，但更重要的是他對觀眾要什麼極有心得，用一句文化大革命的語言來說，伍晃榮報道的人與事是「人民群眾喜見樂聞的新聞」。我們對這種報道方式的擁抱，其實是打從心底裏對當下懨悶之極的所謂新聞的反彈。對一個愛看新聞愛讀新聞的人來說，今天香港的新聞報道肯定不能滿足人們的興趣——回歸逾十年的今時今日，香港平面或電子新聞報道已經流於中央電視台或《人民日報》式的傾向，領導人(不論中央抑是本地領導人)的假大空講話或是面目可憎跋扈官員的長篇累牘冇料談話天天播發，一些蓄意放風試探後來卻是冇米粥的所謂政策大事，充斥着我們每天只有二十二分鐘的電視新聞，或只有十版八版的港聞版。
九七前的精彩
上星期日深夜，無綫電視重播由伍晃榮主持的特輯節目《新聞話事人》，人們訝然發覺九七前我們的新聞原來是如斯精彩——原來記者可以在半路中途截着一艘駛來香港的越南難民船爬上去訪問「你們為什麼來香港」，而不愁被人批評小事化大或醜化鄰國；原來運輸署鬧鬼可以找幾個職員訪問而不怕被人說是導人迷信；原來我們可以一口氣十幾個鐘頭直播寶生銀行挾持人質事件而無懼要其他節目讓路；原來以色列巴勒斯坦和平可以在本台記者趙應春的口中報道出來。今天我們看到和讀到的是什麼﹕是幾個大頭在一堆麥克風前的喃喃自語，是兜來轉去的議事堂巧言令色，是北大人一面疾走一面用普通話回應港事。這種貨色播發出來，難怪愈來愈少人看新聞讀新聞了。
是什麼原因我城傳媒走上了這條路，是哪年哪月傳媒人開始做不到見大人則藐之，我們就是請來福爾摩斯也無法找出死因。不過，路是由人走出來的，可以走出伍晃榮那樣的大路，也可能走出天天官員講話這樣的死路。美國印刷傳媒每年的新聞大賽普立茲獎或可視為一面鏡子，這個比賽現已成為《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之間的對決，不妨到
www.pulitzer.org 查看一下，這些年間能夠奪得大獎的十之八九是與人民的呼吸脈搏有直接關係的新聞，與聯邦政府有關的所謂大政屈指可數，如果說有的話，那是一九七三年《華盛頓郵報》的水門案。普立茲獎有很多項目，最高榮譽的是Public Service，這個字很難譯得傳神，個人以為翻譯為「公眾利益」比較接近原意精神；什麼是美國傳媒報道裏的「公眾利益」，也可從上述的網頁裏找，不贅。
沏一壺龍井
美國有人把新聞這一行視為行政、司法、立法之外的第四權，神聖得很；台灣則把傳媒說是「修理業」——專門對付壞人惡棍，其實這些想法看法不是涯岸自高便是以偏概全，說到底，新聞行業的意思只在於一個字﹕「新」，英語裏叫news，一個字拆開作四個字母，巧合地是北(N)東(E)西(W)南(S)，四方之謂也。但在今天的香港，七品芝麻官講幾句廢話可以登上頭條，誠信有問題的政界中人說三道四無人高聲質疑，何以言新？何以言聞？這所以人人看罷十九分鐘悶煞人無血無肉的所謂大事之後，怎麼樣也要看伍晃榮的那三分鐘體育新聞，就等於吸了雪茄滿口臭氣之後，要沏一壺龍井那樣了。
說回伍晃榮，有人說他那種體育新聞報道方式只是大餐前菜那幾顆蝦或餐後那道布丁，不能登大雅之堂，云云。這種態度恰恰便是我城傳媒悶極一體化的病毒根源，於是我們看到的是人云亦云的報道方式和內容，不敢再在這上面想多一點。有人好奇美國政論第一支筆Walter Lippmann為何文章寫得那麼出神入化，觀點這樣的尖銳鮮明，新聞系的教師是這樣說的﹕他是體育記者出身，一場棒球賽打九局動輒三小時，不靠生花妙筆不靠獨特看法還能靠什麼。這位美國每個考進新聞系的學生都視之為人生目標的新聞老將說過一句話很值得在這裏提出來﹕Where all men think alike，no one thinks very much。
伍晃榮應該讀過這句話的，我想。
文﹕安 裕
編輯：曾祥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