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死於感覺器官的壞死
我先轉述一個故事。部隊路過某村,年輕的上尉和同伴一起,被一位地方紳士請去參加家庭聚會。上尉靦腆、不擅長交際,於是獨自離開客廳到外面溜達。
但他迷路轉進了一間黑暗小屋。
突然他聽到匆匆的腳步聲、衣裙的沙沙聲,還有女人喘吁吁的低語,“兩條柔軟的、香噴噴的、女人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溫暖的臉頰貼到他的臉頰上來,同時發出了親吻的聲音。可是那個親吻的人立刻輕輕地驚叫了一聲,抽身就躲開了……”。上尉知道是一個誤會,陌生女人誤以為黑屋子裏的自己是她約會的情人。
但是上尉依然控制不住心怦怦地跳,手抖得厲害,完全被一種生平從沒有過的新感覺抓住了。
小小的誤會在上尉身上引起了許多變化:第一是身體的變化,被女人胳膊摟過的脖子有滑膩的感覺,臉頰上被吻過的地方涼酥酥的。第二是整個精神狀態的變化,他一改自卑、膽小、懶慵狀態,話多起來,並大聲地笑。第三是思維活躍,浮想聯翩,將所有見過的女人的優點組合起來,安放在那未曾謀面的女人身上,並像初戀情人分手之後那樣獨自分享思念的甜蜜。他把那件事當作一個小小的、神秘的奇跡珍藏在個人的想像之中。
神秘的奇跡還改變了他的價值觀。他覺得平時所見的一切都極其無聊。當他實在忍不住而向同伴講述那個故事時,卻遭到了嘲笑、冷遇,有的還故意把事情向肉欲故事上扯。經驗交流的障礙如此巨大,他覺得受了傷害,發誓再也不向別人講述這個故事。但就是這樣一次偶然的經驗,讓一位在生活中循規蹈矩的人成了懷疑論者:“整個世界,整個生活,都好像是一個不能理解的、沒有目的的玩笑……他從水面上移開眼睛,瞧著天空,又想起命運怎樣化為一個不相識的女人對他偶爾溫存了一下,想起他的夏天的迷夢和幻想,他這才覺得他的生活異常空洞,貧乏,沒有光彩……”。
只有在古典感覺面前,一次偶然的微不足道的經驗,才會在上尉那裏變成一次重大的情感經歷,進而改寫了他觀察生活的視角。由於他敏感,所以經驗才沒有被忽略和遺忘。由於他單純,所以經驗才沒有被玩笑化為一個肉欲故事。這既是青春期前史的經驗,也是想像對生活世界的否定的辯證法。
這個故事來自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吻》。類似的故事曾經發生在安徒生身上。(見《金薔薇》中《夜行的驛車》一文)契訶夫是最後的古典主義者中的一員。儘管這位醫生經常用手術刀一樣的眼睛解剖文明病症,但他眼睛背後總是有著一絲抑制不住的溫柔和笑意。解剖是治療疾病,微笑是精神安慰。今天是解剖多於微笑,治療多於安慰,暴力話語肆虐,並且成為時尚。
上述故事在今天可能顯得陌生而滑稽,甚至變成嘲笑對象。由於物質和慾望的壓迫,由於生活節奏急劇加速,我們感受生活的器官特別是心靈已經不堪重負。它變得極其單一,只能容下或貪婪或憤怒或媚態。
它變得極其麻木,沒有極強的“麻辣燙”般的刺激,沒有朝廷陰謀和後宮糜爛生活的引誘,它便沒有反應。所謂文學的“邊緣化”、“消亡說”,很大程度上是我們感官壞死所致。真正的“文學”不一定僅僅存在於白紙黑字的文本中,它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裏遊蕩。當生活壞死、心靈鈣化的時候,感官經驗的探測器立刻罷工,“文學”便成了四處流竄的孤魂野鬼。(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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