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初夏的长安城暑气渐显，弘福寺一个小院子的一棵大树下，玄奘正闭目打坐。现在是贞观二十三年。
四年了。四年来，玄奘的生活单调而又充实。译经，讲经，打坐。玄奘第一次感觉到时间是如此的紧迫，从天竺带来的经书太多了，翻译又是项艰苦的工作。虽然这样，玄奘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持，并从中体验到以前修行时从未有过的感觉。
刚从天竺回来那年，皇帝的亲自迎接让玄奘声名大噪，街道上人山人海的围观只是个开头，许多慕名而来的人们让玄奘有点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去看那些经书，多少人会接受佛法洗礼。还有那日夜不停的开坛讲法，持续了近一个月，疲惫不堪的玄奘谢绝了皇帝还俗做官的提议，并再三请求，终于得到允许，来到弘福寺潜心译经。
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照在玄奘略显苍老的脸上。知了们迫不及待的开始聒噪，迎接夏天的到来。玄奘旁边，小沙弥慧诚终于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打量着树上的诗人们。
“慧诚，你又输了。”玄奘也睁开了眼。
小和尚撅起嘴巴，瞪了玄奘一眼，慢吞吞的站起身来，像只战败的小公鸡，低着脑袋回房面壁思过。玄奘微笑着看着慧诚回房，眼前突然闪现出三年前慧诚的那张小圆脸。
三年前，慧诚被他娘送到寺里来时之有九岁。那时候，玄奘名下已经有好几百位弟子，俗尘杂事他已经厌倦不堪，但是孩子的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为何而来？学佛做甚？”
通常的孩子们都会按照父母的吩咐，小心的答道：“但求修得无上正法，普渡众生，立地成佛。”对于孩子们这样的回答，玄奘一直痛心不已。
“但求温饱。”
此话一出，慧诚娘亲急的直冒冷汗，玄奘却如遭一击，站起身来，盯着慧诚。慧诚也不怕，直勾勾的盯着玄奘，好像见了什么有趣的玩意。
两人这样对视了很久，最终玄奘展颜微笑，拍了拍孩子的额头。
“为师给你的法号，慧诚。好孩子。”
“谢谢师父。”
慧诚今年十二岁了，在寺里待了三年，表现却似乎没像他的法号那般美好。他看起来并不聪明，譬如他经常打翻神龛的供品，譬如他总也背不齐一篇经文，譬如他总也无法集中精力打坐。
对于这个，玄奘并没有很在意，他用在别人眼里几乎纵容般对待这个弟子，从不责罚。他似乎对这弟子很有信心。
今年年初，慧诚开始正式跟在玄奘身边学经。他成为唯一一名留在玄奘身边的弟子。
一月份的一天，慧诚在一次大型的讲法会上打瞌睡背发现，被罚面壁三天，这是他第一次受罚。面壁结束，慧诚仍然没有思过的意思，第二天的早上的晨经课，他又迟到了。他的师兄弟们开始向玄奘埋怨，这位师弟实在太不服管教了，无视佛门清规，需要严惩。玄奘再次一笑置之。他在等。
终于一天，慧诚主动来找他，又是个第一次。
“来为何事？”
“师父，徒儿杀生了？”慧诚低下了头。
玄奘有点吃惊，盯着这个古怪的徒儿，没有说话。
“前些天徒儿在菜园用水冲掉了一个蚂蚁窝。”
“为何如此？”
“徒儿一时贪玩，种下恶果，心中不安。”慧诚的头更低了。
“那你当如何做？”
“徒儿懂得乐生之可贵，愿意皈依我佛，尽绵薄之力普渡众生。”慧诚抬起头，目光澄澈。
“从哪学来的话？玄奘莞尔笑道。这徒弟难得这样说话。
“我乃众生，众生皆我。渡人渡己，功德无量。”
“善哉。”玄奘收起笑容，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
他等到了。
慧诚睁大了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这就是皇宫吗？他看着那雕满龙的大柱子出了神。玄奘拍了拍他那光溜溜尚未受戒的脑袋，他才缓过神来。两个拿着拂尘的的老头走了过来，他们的脸上都光溜溜的。
帘子被揭开，满是龙纹的金黄色大床上，一个瘦弱的老头病恹恹的躺着。慧诚瞪大了眼睛，他就是当今皇上？慧诚感到很失望，在他心目中皇帝不该是这样的。他当然不会知道，就在几十年前，那个病老头驰骋沙场征战天下的英姿被多少人顶礼膜拜。
太宗皇帝睁开眼睛，看了看玄奘。玄奘走上前来，低声问道：“皇上病情好些了么？”
“不成了，我看我是不成了。”皇帝的声音有气无力。
“皇上还在服食那不老仙丹么?”
“世间有不老仙丹么？朕很想知道。”皇帝浑浊的眼神里透着绝望。
“生死有命，皇上何苦如此？”
“朕确实不想死，朕还有很多事要做。”皇帝声嘶力竭的说出这些话，开始不住的咳嗽。
一个老太监赶忙走上前来，一边大喊“传太医！快！”一边不住的埋怨“我说玄奘大师，来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不要刺激皇上，您看皇上急的，出了事可么办啊？”
皇帝缓了过来，挥了挥手，老太监退回两侧。
“贫僧出家之人，了无牵挂，冒犯之处请皇上见谅。人生苦短，难免一死。贫僧求佛法就是为破除世人心中执念。皇上听过关于贫僧的故事么？”
“大师所指何事”
“坊间皆传吃我肉者可长生不老。”
“略有耳闻。”
“皇上再看看贫僧现在这副皮囊，贫僧已老，吃贫僧之肉，还能长生吗？”
皇帝默然无语。
两人都不说话，四周一片静寂。慧诚完全没有听进两人的对话，大眼睛好奇的乱转，目光落在以个老太监的嘴唇上，心里暗自好笑，却又得强忍，憋的实在难受。老太监似乎注意到了，射来一个恶狠狠地阴冷眼神，慧诚打了一寒战，收起脸色。
出了皇宫，玄奘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乱了，这是很少有的感觉。当年西去天竺被困大沙漠时的绝望与虚无侵袭全身，他开始迷惑，自己所做所为是否能够渡化世人？求佛之路是对是错？佛祖难道真存在吗？学佛有意义吗？能译完那些经书吗？我还能活多久？
玄奘定了定神，不能再想了，他本能的想努力平静心境，却发现多年的修行都不管用了。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城郊河边。久未出城的慧诚显得很兴奋。玄奘席地而坐，闭上眼睛，平复心境。慧诚不敢违背，也坐了下来，手心却痒痒的。河边有许多小石片，刚好可以打水漂。
天气很好，没有风，河面平的像面镜子。良久，玄奘睁开眼，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入了迷。一连串的涟漪和水花将他唤醒，慧诚终究是忍不住了。他欢快的摆出各种姿势，每个石片都划出八九个水花，在阳光照耀下，发着亮光。
再往前看，远远的有一片麦田，有炊烟升起，那儿有一片村庄。慧诚想起了几年未见独自在家的娘亲，想起了玩伴的小虎子，想起了那天跟师父说的那些冲口而出其实自己并不怎么明白的话，小脑袋感觉乱哄哄的。
石片打完，慧诚脑袋就不会乱了，他又找到了更好玩的东西。地上，一群蚂蚁正努力的工作。慧诚小心翼翼的蹲下，看着这些小东西们，生拍踩到。师父说过，出家人不杀生。
玄奘看着这个徒儿，如释重负，自己修行还是不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