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蘭 若 寺 (story)
故事發生在十年動亂期間,湖南省的某個小鎮。
這是一個盛夏的傍晚,沒有一絲風。遠處的天邊,一輪火紅的太陽還沒有完全沉下去。漫天熾紅的彩霞,浸染著整片大地。四野裡靜悄悄的。忽然,一陣刺耳的恬噪聲響起,千百隻烏鴉仿佛被什麼驚動,紛紛撲騰著翅膀掠向半空。遠看去,好象一大把黑砂密密蓬蓬地飛揚起來,映在暗紅色的天幕中。
透過小山坡上濃密翠綠的林葉間隙,可以看見一條羊腸小道。
小道上,有百來個身穿勁裝的大漢,正執著火把,在幾個騎馬人的帶領下悄無聲息地前進。
領頭的白馬上,坐著一個身材敦實,滿面油光的中年胖子,神色看上去有些緊張和焦慮。“王福,還有多遠?”他問身邊一個師爺模樣的瘦子。那叫王福的瘦子也是一臉的不安,他輕聲道:“報告劉龍鎮長,出這片林子就到了。”
劉龍聞言,握了握手裡的韁繩。回頭朝隊伍高喝道:“大夥小心,蘭若寺快到了!”
當“蘭若寺”三個字剛一出口時,兩旁的密林中,忽然刮起一股強烈的陰風,吹得樹葉漫天亂舞,所有的火把也都伸縮不定,一明一暗的。遠處烏鴉的叫聲,也變得更凄厲了。仿佛這三個字裡,竟隱含著一種邪惡的魔力。
整個隊伍一百來條壯漢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大家紛紛護著火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停了下來。劉龍見狀,心頭也有點發顫。不過他畢竟身為一鎮之長。為了壯膽,他把馬鞭往半空中一甩,“啪”!抽出一記清脆的聲音。
“怕什麼!大家都把毛主席語錄給我拿出來,好好念,大聲念!有他老人家在,什麼妖魔鬼怪都得完蛋!”經他這麼一命令,所有人如夢方醒,忙從軍裝上衣袋裡摸出一本小紅書,高聲念起語錄來。
一時間倒也口號洶涌,聲勢大壯。就連剛才那股子怪風也悠忽消失了。
“繼續上路!”劉龍催著隊伍重新前進。
“劉鎮長真是英雄虎膽啊!我看這次去拆那個破寺,一定馬到功成。”王福獻媚地笑著。
劉龍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會不會成功我還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次要是拆不掉那座鬼寺,那個新來的鄉長就會把我打成牛鬼蛇神!”
“恩,我看那個鄉長是故意和您過不去哪。”王福低聲附和著。
原來,幾天前新任的鄉長下令,要劉龍在全鎮之內破除四舊,還特別指名要拆除鎮外的蘭若寺。劉龍當時就覺得很為難。因為這蘭若寺是近百年來遠近聞名的鬼寺。別說有人敢去拆它,就連它附近一大片樹林都沒人敢走進去。
劉龍怕找不齊人手,就對鄉長說了拆寺的困難,希望他能通融通融。誰知新鄉長冷冷一笑道:“劉兄,不是我要逼你。這可是上頭壓下來的命令啊!你如果辦不好,那我只好把你交上去,當“革命不力”來查辦了。”
劉龍一聽,臉色都白了。他知道“革命不力”這四個字所代表的分量。
鄉長又道:“總之,要是拆不掉那寺,那你劉兄只好委屈委屈,去當犧牲品了。不然的話,我就沒法向上面交代了。無論怎麼說,有你去背黑鍋,總好過我去背黑鍋吧,呵呵!”
“你他媽的,這不是明擺著讓我當替死鬼嗎!”劉龍聞言,氣得心裡大罵一通。但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也無可奈何。
說到這,必須對蘭若寺先作個簡單介紹。蘭若寺,原是清朝末年本鎮一個富翁修建起來的義莊。
所謂義莊,就是專門用來停放無主屍首的大殮房。那個年頭到處兵荒馬亂,浩浩千里荒野,餓孵死屍遍地。所以富翁發善心,特地在鎮外小山下建造了一座大房子,給這些生不逢時,死不逢地的可憐人一個歸宿。
不過這些孤魂野鬼聚集之地,總會有一股揮散不去的冤恨陰氣。
當時為了鎮邪,特地把樓改為兩層。底層用黃銅塑了一尊地藏王菩薩。並且長年雇有專門的看莊人小心供香。有了“菩薩”,義莊就成了寺廟。至於為什麼叫蘭若寺,傳說是富翁建這寺時,新喪了一個名叫“蘭若”的小妾,為了紀念她,所以定名為“蘭若寺”。
後來歲月滄桑,中間又經過幾十年大亂,原來的富翁迫於亂世,早已經舉家遷走他方,連看莊人也不知去向。蘭若寺就此破敗凋零下來。直到前幾年鬧災荒時,有不少災民無處可去,曾大著膽子結伴上蘭若寺去棲身。後來聽說他們餓得沒法,發生了人吃人的慘劇。
但不知什麼原因,最後所有的人全都死在那裡了。從那時起,蘭若寺就成一個人人談之色變的鬼寺。
劉龍接到命令後,立刻進行全鎮總動員。忙了好幾天,終於在鄉長規定期限的最後一天,也就是今天下午剛湊滿了一百多名膽子比較大的年輕人,組成一支拆寺突擊隊。由於時間緊迫,他們只好冒險在入夜後向蘭若寺進發。
此刻。夕陽早已落山,山中夜霧漸濃。白天的暑熱消去,一陣陣帶著涼意的山風,掠過滿山晃動的黛色,輕輕徐徐而來。然而這舒爽的風中,卻意外地夾雜著一股越來越濃重的腐臭氣。眾人的口號漸漸喊不出來了,因為每個人都不得不用手掩著鼻子。
沒多久,眼前漸漸開闊,劉龍一行人馬終於走到林子的盡頭。
一出樹林,赫然撲入眼簾的,竟全是死人!
大量的屍體就橫七豎八地躺在一大片空地上。灰銀色的初月下,這些屍體全像是一些未曾活過的蠟人。眼瞪得大大的,嘴張開,雙手僵直得朝天伸著。身上沒有什麼衣服,只掛著幾片尚未完全朽爛的破布。一股淡灰色的惡臭煙霧正氤氳其中。
在這片空地後面,就是一座高大森然,殘破不堪的古寺。寺門的匾額上,“蘭若寺”三個金漆大字灰濛暗淡,毫無光澤。
隊伍停了下來。熊熊的火光照耀下,每個漢子的臉色都青青黃黃的,竟也變得和這些屍體差不多,只不過臉上多了一道道冷汗。
有些人還忍不住彎下腰,嘔吐起來。劉龍見到這種景象,也泛起一陣噁心。
他強壓下胃裡的翻騰,扯直嗓子叫道:“先把這些屍體清理到邊上去,等會一起燒掉。”
一個小頭目帶著幾十個壯漢排眾而出,開始收拾現場。好一會兒,才把所有屍體都堆到一塊。寺門前的道路已被清理出來。但是經過剛才那一陣翻動,臭氣更濃烈了。沉沉的死氣,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使所有人都默不作聲。
“好,大夥動作快點,到寺裡面去把炸藥裝上!”劉龍揮手道。
他這次的計劃是直接用炸藥炸掉整座寺。但等了半天,竟然沒有人敢再邁出一步。“他媽的!”劉龍大怒,拔出腰間的手槍嚷道:“快上!誰不去斃了誰!”槍口之下,眾人沒辦法,只好鼓起膽子,靠近蘭若寺。
在王福的帶領下,大家合力用一根長木撞開D門。
門一開,一股不知積郁了多少年的腐敗臭味,合著森冷的陰風從裡面吹出來,吹得每個人的臉色比死人還青白。幾個人憋著呼吸,戰戰兢兢地拿著火把往門裡探去。
微弱的火光中,地藏王菩薩面目猙獰地瞪著這些外來者。滿身的黃銅和綠鏽,混合成一種妖異的顏色。大殿的地上,竟也躺滿了乾屍。“別看了,快進去把炸藥埋好!”王福指揮著大家,仗著人多勢眾,一下子擁進寺裡。劉龍騎著馬站在門外,在十個親兵的簇擁下,監視著這些人的工作。
這時,天色愈來愈黑,風也越來越大,天上烏雲翻卷,一場大風暴似要來臨。劉龍看了看天,心裡生起一股不詳的感覺。“快點乾!”他大聲催喝著。
誰知他話音剛落,一聲驚雷平地炸響!就像從九天最高處砸下來的一記重錘,重重地砸在每個人繃得緊緊的心弦上。
四野裡的狂風夾著洶涌的雨意,卷起漫天風沙,呼嘯而至。劉龍的坐騎不停長嘶著後退。親兵們手裡的火把一支連著一支熄滅。
“救命啊!”一聲凄厲的叫喊聲從蘭若寺裡傳出來。緊跟著,慘叫聲像瘟疫似的,迅速傳染開來。蘭若寺裡,不斷有人此起彼伏地喊叫著,並伴隨著利齒啃碎骨肉的聲音,還有胡亂開槍的聲音。
“裡面怎麼啦?”劉龍一邊使勁勒住不聽話的戰馬,一邊高聲喝問。
突然,寺裡面一下子涌出來無數漢子,王福也夾在中間。他看到劉龍,大叫著:“劉鎮長,快逃啊,這裡是僵屍窩啊!”劉龍還沒聽清楚,就被他手下的親兵拉轉馬頭就走。大批混亂的人群也隨即跟在他後面逃命。這時,天上驚雷一個接連一個炸響,幾乎震碎了所有人的膽子。與此同時,一聲聲凄厲尖銳的鬼嘯聲劃破天地,深深刺進每個人的耳膜裡。劉龍和手下人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拼著命地往回狂逃。
一口氣狂奔一個多小時後,劉龍和這些人馬終於逃回鎮上。待他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清點一下人數,發現竟少了二十多人。劉龍長嘆一聲,幾乎暈倒。王福一見,忙著人把他攙扶進去,並解散了隊伍。
在鎮公所的小房間裡,劉龍終於清醒過來,站在屋子裡不停地唉聲嘆氣。王福見狀問道:“劉鎮長,你現在準備怎樣呢?”劉龍苦笑一聲,兩手一攤道:“還能怎麼辦?拆不掉蘭若寺,那我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了。”王福道:“走?有這麼嚴重?”劉龍疲倦地抬抬手道:“不走,說不定那個鄉長會讓我去蹲大牢。”
王福眼珠一轉,忽然道:“劉鎮長,我倒想起一個人,或許能有辦法。”劉龍沒有答話,只是翻翻眼皮,無力地瞧著他。
王福湊近一步道:“前幾天我的手下抓到一個行醫的游方道士,為了宣傳唯物主義思想,我們把他關在牢裡接受黨的教育。不過我聽說那人竟是江西龍虎山張天師的弟子,對驅魔逐鬼很有一套。不如讓他去……”
劉龍皺著眉頭道:“他行不行啊?”
王福一笑道:“不妨讓他先去試一試,要抓得住僵屍,那最好。
要不行,我們就把這道士交上去,說他就是蘭若寺裡裝神弄鬼,防礙革命的主犯。”
劉龍道:“把道士當替死鬼?不知鄉長那裡通不通得過?”
王福道:“這沒問題,只要對道士上上刑,不愁他不認罪。我們再故意把審問的時間拖得久一點,等捱過了這股破四舊的風以後,誰還記得拆什麼蘭若寺?到那時,我們再私下裡孝敬一下鄉長也就成了。”
劉龍這才展顏道:“也好,就這麼辦吧。”
不一會兒,一個老道被押上來了。
老道看上去已有六七十歲了。長得粗胖平庸,身上的道袍也破破爛爛,骯髒不堪,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仙風道骨的樣子。劉龍一看,心裡就來了火:“說,你犯了啥罪?”
老道顯然有點驚慌:“報告鎮長,我沒犯罪。我不過在鎮上替人燒燒符咒,看看病啊。”
劉龍一拍桌子道:“還說沒犯罪!搞迷信活動!傳染封建主義的殘渣余毒,罪大惡極!”老道被他這麼一嚇,頓時噤若寒蟬。劉龍又道:“現在全國人民都在進行著偉大的紅色鬥爭,你他媽還敢頂風作案,我看你是活膩味了!照你的罪行,應該立刻拉出去槍斃!”
老道一聽,忙叫起來:“冤枉啊,你們不是說只關我幾天教育教育嘛,我可沒做任何壞事啊。”劉龍一瞪眼道:“還敢狡辯?衛兵,拉出去槍斃!”兩個紅衛兵立刻上去拖拽老道。此時,王福忙一擺手道:“且慢!”劉龍也趁機打了一下眼色,示意將老道放下。
王福走到渾身發抖的老道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老道,我說你就別嘴硬了。你的罪行可真不小,政府隨時都可以把你就地槍決。喏,看你年紀一大把,也活得不容易。現在有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你想不想要?”
老道一張臉都被嚇白了,連忙道“只要保住老漢一條性命,您儘管吩咐。”王福一笑,語聲更為緩和:“好,這件事你要是辦好了,我們立刻放你走,還可以送你一些路費。”說著,他就把蘭若寺的事向道士說了。
“你現在就去捉那些僵屍,一定要成功。不然你死定了。”等王福說完,劉龍冷冷地插了一句。
“捉僵屍??這,這還不是讓我去搞迷信活動嗎?”老道顯然搞糊塗了。
“放屁!這是偉大的革命任務,再胡說馬上槍斃你!”這次王福也凶神惡煞似地吼道。性命悠關,老道無奈之下只好答應。
不一會兒,在老道的要求下,一些黃紙,狗血,糯米全準備好了。還有一柄被派出所沒收的桃木劍也還給了老道。等一切搞妥,已是午夜了。劉龍再次率領五十名親兵,跟著老道,前往蘭若寺。
一場大風雨剛剛過去,天上無星無月,山野間,顯得異常的清冷和黑暗。風吹過小道兩邊的樹林,不時發出一陣陣嗚咽。一行人膽戰心驚地穿過樹林,終於又來到蘭若寺前。
寺門前的空地,又是一片狼藉。原先堆好的屍體被剛才逃命的人群踐踏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而且蘭若寺的門檻上,還躺著好幾具剛死不久的屍體。全是剛才帶來的一些壯漢。只見那些人的喉嚨全部被咬開了。而且身上的皮膚青中透白,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已被抽乾。
老道見狀,臉色頓時凝重起來。他朝後一揮手,全部人馬頓時停了下來。劉龍也不敢出聲,只是把手伸向腰間,牢牢地抓著手槍。
老道取下背後的桃木劍,隨後回頭道:“鎮長放心,這裡的僵屍殺傷人命,天理難容,我輩道家弟子是絕對不會放過他們的。”
說這些話時,老道的臉上,竟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神聖光輝。劉龍也不由肅然道:“好。只要你除掉它們,我立刻放你走,絕不食言。”
隨後,老道大踏步地從屍叢中走過,毫不猶豫地跨進了黑黝黝的大門。劉龍看著道士消失於黑暗之中,忙示意手下持槍守住每個角落,不讓老道有機會溜走。
走進大殿,一片昏暗。
藉著寺頂缺口處漏下來的微光,道士低頭看去,腳邊全是屍體。
有的只剩骨架;有的還維持著死前的掙扎樣子;有的則匍匐在他腳下,張嘴瞪眼地望著他,手高高伸起,好象要抓住他的袖子。再抬頭,地藏王菩薩正盯著他,那神色不像是菩薩,倒像是地獄裡的閻王。
見此慘象,老道也不禁打了寒顫。他取出包袱裡的黃紙,邊念念有詞,邊把黃紙撒向四處。他看到菩薩後面,有一條很寬的,帶雕花扶手的木樓梯,直通向二樓。於是他來到樓梯邊,忽然,樓上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好象是老鼠在啃吃著什麼東西。他不敢怠慢,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很仔細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走到最上面,他探頭望去。
樓上,不知是誰,點著兩支孤零零的火把。
火焰在風中輕輕搖擺,這火光,竟是慘綠色的,恰似幽冥中的鬼火。飄搖的火光下,無數具棺材,整齊地停放在寬闊的樓板上。
一股只屬於死域的攝人寒氣撲面而來。
不過,在這一片死域中,老道竟看見幾個滿頭白色長髮,極瘦極瘦的老人!他們正蹲在棺材叢中,不知把什麼東西從棺材裡挖出來,放進嘴裡,悚然有聲地嚼著。
“果然是僵屍!”老道一伸手,取下背後裝滿黃狗血的皮袋。一下躍上二樓,大喝一聲:“疾!”皮袋抖開,狗血撒向這幾個老人。
瞬間,老人身上,血雨所沾之處,立刻嗤嗤作響,冒出白煙。老人們凄厲地慘叫起來,一個個回過頭來,竟都是一張張血肉腐爛的骷髏臉。道士手中的桃木劍,剎那間化作一道圓弧紅光,劈向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