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技術性困難顯然不可能是主要的原因。對這些被害死的人們的高度蔑視以及進一步迫害他們的惡意,才會有這種不准留骨灰的規定及其實施。在文革當局的邏輯中,他們的生命都可以被用殘酷的方式剝奪,對他們的遺體當然也要窮追猛打。在普通人這一邊,對他們的被虐死都只有容忍接受了,也沒有可能再關心他們的屍體處置。但是要知道,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殘酷。在古代,對判處死刑的犯人,也還容許家屬收屍築墳。文革當局的無限權威卻一直延伸進了火葬場。文革對個人的迫害一直繼續到死後的骨灰。
老舍投湖,因為這個世界已經在肉體上不容他。他已經在前一天遭到了殘酷的暴力性的所謂「鬥爭」;這一天他如果從湖邊轉去機關,他顯然會在那裡又遭到毒打,整個北京城的打人風,那時正方興未艾;他面臨的將是漫長的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虐待和侮辱;甚至在老舍死後,當局連他的骨灰都不准存放。──在老舍之前自殺的人,已經遭受了這樣不准留骨灰的待遇。他投湖,而且沒有寫下任何遺言。他無聲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自殺前,他為什麼沒有寫下遺書呢?難道他死得心甘情願,或者自慚形穢,故而不置一詞,黯然離世?這顯然不可能。他一生寫作,筆頭很勤,是個多產作家。書寫文字,表達想法,是他的職業。在他生前,大概是日日動筆的。他在8月24日早晨離開家的時候,身上帶有筆和紙。有人看到他投湖以前在湖邊坐了一整天。也就是說,他是有時間也有紙筆可能寫下遺書再自殺的。他不是沒有能力表達自己的失望、憤怒或者抗議的人。但是在自殺前,卻沒有寫一個字。那是因為在精神上,他也覺得已經完全走投無路了嗎?結束自己的生命,是一個人能作的最為慘烈的事情。用文字寫作對作家老舍卻是一件駕輕就熟的事情。老舍不寫遺書而死。在1966年恐怖的8月中,用文字表達自己的看法變成比較於死亡更為不易之事。
文革結束後,老舍得到平反,而且得到當局的高度禮遇。他的朋友和家人,發表了一批回憶和紀念他的文章。但是都沒有寫到他在1966年8月23日被「鬥爭」被毒打之後和自殺之前,他對他身受的暴行作了任何評說,也沒有寫到他對自己在8月23日之前受到的批判的反應,也沒有寫到他對於在他之前身受迫害而自殺的相識者與同行的死的評論。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兩方面的:他沒有說過適合於發表的話,或者寫紀念文章的人沒有認為應該寫出他生前的真實看法。
巴金是老舍的老朋友。他在《懷念老舍同志》一文中說,1966年7月10日,他在人民大會堂見到老舍。這個時候,北京的歷史學家和作家吳晗等人已經在報紙上遭到猛烈攻擊,吳晗已經被湧入他家中的學生侮辱和毆打。這個時候,北京的學生已經一個多月不上課,在校園裡開會「鬥爭」一大批教育工作者。當時人民大會堂是不准許普通人參觀的,所以能進入大會堂是一種身份和政治地位的表現。巴金寫道:「我到京出席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一個多月,沒有停到人提老舍的名字,我猜想他可能出了什麼事,很替他擔心,現在坐在他的身旁,聽他說:『請告訴朋友們,我沒有問題……』我真是萬分高興。」(該文收於巴金《探索集》中,見《巴金全集》,第16卷,15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老舍的兒子舒乙在《父親的最後兩天》中說,老舍在1966年8月23日被打以後,深夜回到家中,告訴他的妻子說:「人民是理解我的!黨和毛主席是理解我的!總理(指周恩來)是最了解我的。」(該文見《老舍之死》一書,第61頁,北京,國際文化出版社,1987)
可以理解,巴金和舒乙二位都是願意為老舍說好話的人。這並沒有什麼不對。可是按照他們的描述來推理,在1966年7月和8月,眼看著文革對一大批人的嚴重的迫害,眼看著毛澤東和周恩來熱情支持紅衛兵(老舍被打發生在毛澤東接見百萬紅衛兵並戴上紅衛兵袖章五天之後),眼看著他人和自己受到暴力摧殘(在老舍被打和自殺之前,已經有一大批人被打甚至被打死),老舍非常看重的就僅僅是「我沒有問題」,以及希冀著毛澤東周恩來對他的「理解」嗎?他的全部焦慮就限於此?有沒有別的?當作家的身體遭到殘暴對待的時候,他的精神的關注也已經被文革的巨輪碾壓榨乾而只剩下他自己「有沒有問題」和最高權力者對他的態度?他已經完全接受了文革的這一整套做法和想法,只能在文革的框架裡面為自己撇清?他有沒有別的關懷和思考?
老舍得到平反後,出版了《老舍寫作生涯》一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該書「內容簡介」說:「本書是老舍先生的一部自述文集,收錄的都是作家寫自己生活和創作的文章。」「本書既可以當作老舍先生的自傳來讀,又是研究老舍的可貴資料。」這本書中有老舍寫的一篇題為《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的文章,原來發表在1951年10月1日的《人民文學》上。主要部分摘錄如下(見該書247-249頁):
在過去的一年裡,社會上每一天,每一小時都有使我興奮與歡呼的事情發生;我說哪一件好呢?
最後,我下了決心;不能老拿不定主意啊!就說前天在天壇舉行的控訴惡霸的大會吧。
會場是在天壇的柏林裡。我到得相當早,可是林下已經坐滿了人。
開會了。台上宣佈開會宗旨和惡霸們的罪狀。台下,在適當的時機,一組跟著一組,前後左右,喊出「打倒惡霸」與「擁護人民政府」的口號;而後全體齊喊,聲音像一片海潮。人民的聲音就是人民的力量,這力量足以使惡人顫抖。
惡霸們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頭,多少手指,都伸出去,像多少把刺刀,對著仇敵。惡霸們,滿臉橫肉的惡霸們,不敢抬起頭來。他們跪下了。惡霸們的「朝代」過去了,人民當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的上台去控訴。控訴到最傷心的時候,台下許多人喊「打」。我,和我旁邊的知識分子,也不知不覺的喊出來。「打,為什麼不打呢?!」警士攔住去打惡霸的人,我的嘴和幾百個嘴一齊喊:「該打!該打!」
這一喊哪,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向來是個文文雅雅的人。不錯,我恨惡霸與壞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訴大會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憤怒,激動了我,我變成了大家中的一個。他們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該,「袖手旁觀」。群眾的力量,義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澀。說真的,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恨仇敵,愛國家,才是有價值的、崇高的感情。
這不僅是控訴了幾個惡霸,而是給大家上了一堂課。這告訴了曾經受過惡霸們欺負的人們:放膽幹吧,檢舉惡霸,控訴惡霸,不要在怕他們!有毛主席給我們作主,我們還怕什麼呢?檢舉了惡霸們,不單是為個人報仇,也是為社會除害啊。這告訴了我,和我一樣文文雅雅的人們:堅強起來,把溫情與文雅丟開,丟得遠遠的;伸出拳頭,瞪起眼睛,和人民大眾站在一齊,面對著惡霸,鬥爭惡霸!惡霸們並不是三頭六臂的,而是站在我們面前跪著,顫抖著的家夥們。惡霸們不僅欺負了某幾個人,與我們無關;他們是整個社會的仇敵!
一個賣油餅的敦厚老師的老人控訴惡霸怎樣白吃了他的油餅,白吃了三十年!
· · · · · ·
讀上面老舍的這篇文章,不能不感到震驚。
首先,他描寫的這個「控訴大會」,這種「鬥爭」方式,活脫脫就是15以後老舍自己身受的那一場文廟「鬥爭會」的翻版。兩個會有同一個模式:都是群眾大會,都是先已經定好了被鬥者的罪名;開會後,喊口號煽動情緒;所謂「揭發控訴」,都不准被鬥者說明和辯護,不用法律的標準來衡量,只是煽起仇恨,然後,到高潮點,與會者高喊「該打該打」打被鬥者。
老舍寫的這個鬥爭會,不但和他所自己遭受的那個鬥爭會模式一致,甚至連細節都相仿。在老舍描寫的鬥爭會裡,老舍寫出的唯一的被鬥者的具體罪行就是「白吃油餅三十年」。這樣歷時漫長的一個故事,應該到法庭上去仔細說明,才能決定是什麼性質的罪行。但是在「鬥爭會」的氣氛中,只聽單方面的話,不問細節,不講法律準則,一片喊打之聲就興起並實施了,老舍還覺得理所應當,並無不安。在老舍被鬥的故事裡,則是鬥他的人說他「拿了美金」。這該是指他1946年接受美國國務院的邀請訪問美國,這種訪問是邀請方面提供旅行花銷的。他發表過他在美國寫的關於他的旅行的文章。這一訪問不是秘密,也完全可以說清楚這是什麼性質的旅行。但是,在楊沫所描寫的圍成一圈展開的「鬥爭」過程中,就可以使他再遭紅衛兵的皮帶毒打。而且,在1966年,因為他是北京作家協會的主席,他也確實被攻擊為「文壇惡霸」。
老舍是作家,在這篇文章裡,他把自己從「文文雅雅」變成高聲喊「打」的過程一步一步寫了出來,很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這種鬥爭會的心理機制。他所經歷的,可能就是15年後毒打他的一些中學生紅衛兵所經歷的。從他的自述中,我們看得到人的從眾心理怎麼被利用,人的仇恨怎麼被煽動起來,人的暴力行動怎麼被合理化。這顯然也是為什麼15年後的鬥爭會還是用相同的模式組織進行的原因。
當然,最讓人難過的是,1951年老舍描寫這種「鬥爭會」的時候,他熱情滿懷,毫無反省。他為這樣的新的生活形式叫好,這種新形式是新的社會制度的重要結構部件之一。這種「鬥爭會」在實踐上和理論上後來都一步一步發展,到了文革時代,處處實行。文革十年,幾乎每一個人不是「鬥爭」過別人,就是被別人「鬥爭」過。這種「鬥爭會」違反法律程序,激發人的非理性,鼓勵暴力虐待,是一種對人的迫害。這種形式的發明是一種可怕的發明。不能說文革中出現的千千萬萬個「鬥爭會」中有老舍的責任,歸根到底,他是受害者。但是,他曾經參與接受、確認和頌揚這一最終害死了他的機制。
讀了老舍的這篇文章之後,作為一個普通讀者,筆者倒寧願設想,老舍投湖前一整天在湖邊思想的,不只是最高權力者對他理解與否或者他自己「有問題」與否,而還有別的一些焦慮,比如,為他在15年前寫的一篇讚美那種「鬥爭」方式的一篇短文感到的自責。15年來,他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這類「鬥爭會」,從「鬥爭」他不認識的人,到「鬥爭」他的同事和熟人,最後,「鬥爭」到他自己身上,而且,這一次的「鬥爭」比從前的更為殘暴,逼他選擇了死而不是繼續被「鬥爭」下去。在他投湖之前,他應該對這種反法律反人道的逼死了他的「鬥爭會」的有所思考和分析,或許也感到了慚愧,畢竟他不可能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只會在「鬥爭會」上跟著主持人喊「該打該打」的人,他不該完全失去了理智、良心和道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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