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作者: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
第七章黑暗時期中的羅馬教皇制
自從大格雷高里到賽爾維斯特二世的四百年間,教皇制經歷了許多次驚人的變遷。它曾不時隸屬於希臘的諸皇帝;或有時隸屬於西方的諸皇帝;並在其他時期更隸屬於當地的羅馬貴族:雖然如此,公元八世紀和九世紀中,一些精明強幹的教皇卻乘機建立了教皇權力的傳統。從公元600年起到1000年這一段時期,對於了解中世紀教會,以及它與國家的關係方面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教皇擺脫希臘皇帝獲得了獨立,這與其歸功於他們自己的努力,毋寧歸功於倫巴底人的武力--當然,教皇們對此是不存任何感謝之意的。希臘教會在很大程度上一直隸屬於皇帝,皇帝認為既有資格決定信仰問題,又有任免主教以至大主教的權限。修道僧也曾努力爭取擺脫皇帝而獨立,為此他們曾不時地站在教皇的一方。君士坦丁堡的大主教們,雖然情願歸順於皇帝,但他們卻絕不承認自己在任何程度上隸屬於教皇的權力之下。皇帝為了抵抗意大利境內的蠻族,不時需要教皇的援助,這時他對教皇的態度恆比君士坦丁堡大主教對教皇的態度還要友好。
拜占庭被倫巴底人戰敗以後,教皇們深恐自己亦將被這些強悍的蠻族所征服是不無理由的。他們借著與法蘭克人結盟而解除了這一畏懼。當時法蘭克人在查理曼領導下已征服了意大利和德意志。這一同盟產生了神聖羅馬帝國,--該帝國曾有一個以教皇和皇帝之間的協調為前提的憲章。加洛林王朝迅速地衰頹了。教皇首先從其衰頹中獲得了利益,公元九世紀末葉,尼古拉一世將教皇的權力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當時國內普遍的無政府狀態導致了羅馬貴族的實際獨立,公元十世紀時,他們控制了羅馬教廷並帶來了極其不幸的結局。教廷及一般教會,如何通過一次偉大的改革運動,從而擺脫了對封建貴族的隸屬即將成為後面一章中的主題。
公元七世紀時,羅馬仍處於諸皇帝的武力統治之下,那時的教皇們若不順從即須遭難。有些教皇,例如;霍諾留斯竟至順從了異端觀點;另外一些教皇,如:馬丁一世終因反抗而遭到皇帝的囚禁。公元685年到752年間的大多數教皇均系敘利亞人或希臘人。由於倫巴底人越來越多地兼並了意大利,拜占庭的勢力遂日趨於衰頹。皇帝伊掃利安人列奧,於公元726年頒佈了聖像破除令,對此不僅整個西方,就連東方的大多數人士也都認為是異端。教皇們強烈地和卓有成效地反對了這一禁令;公元787年在女皇伊琳(最初為攝政者)治下,東羅馬帝國廢棄了聖像破除令異端。然而,與此同時西方發生的一些事件,卻永遠終止了拜占庭對羅馬教廷的控制。
大約在公元751年,倫巴底人攻陷了拜占庭意大利的首都拉溫那。這事雖使教皇遭到倫巴底人的極大威脅,但也使他們脫離了對希臘皇帝全面的隸屬關係。諸教皇由於一些原因更多地喜歡希臘人,而不喜歡倫巴底人。首先,諸皇帝的權力是合法的,而蠻族的國王若非為皇帝所冊封,是被看做篡位者的;其次,希臘人是文明開化的;其三,倫巴底人是民族主義者,而教會則仍保持其羅馬的國際主義。其四,倫巴底人曾為阿利烏斯教派,在他們改宗以後,他們仍舊帶著某些令人厭煩的氣味。
公元739年倫巴底人在國王留特普蘭領導下企圖征服羅馬,但遭到求援於法蘭克人的教皇格雷高里三世的強烈反抗。
克洛維斯的後裔,墨洛溫王朝的國王們已經失去法蘭克王國中的一切實權;國家大權操於大宰相手中。當時的大宰相,查理•馬特爾是個非常精明強幹的人,他和英國國王征服者威廉一樣,也是個庶子。公元732年,他在圖爾的決定性戰役中打敗了摩爾人,為基督教世界拯救了法蘭西。羅馬教會為此本來應該感謝他,但他出於財政上的需要竟而攫取了教會的一些地產,因此降低了教會對他的功績的評價。但他和格雷高里三世於公元741年相繼逝世,而他的後繼者丕平,則使教會方面感到十分滿意。公元754年教皇司提反三世為了逃避倫巴底人曾越過阿爾卑斯山往訪丕平,並締結了一項證明對雙方皆極為有利的協定。教皇需要軍事保護,而丕平則需要只有教皇才能賜予之物:正式承認他代替墨洛溫王朝最後一個君主,取得國王的合法稱號。為了答謝,丕平把拉溫那和過去拜占庭總督在意大利的全部轄區贈給了教皇。由於這項饋贈無從期待君士坦丁堡當局的承認,所以這就意味著同東羅馬帝國在政治上的分離。
假如歷代教皇隸屬於希臘歷代的皇帝,天主教會的發展將要迥然有所不同。在東方教會中,君士坦丁堡的大主教從未獲得擺脫俗界當局的獨立,或有如教皇所獲得的那種高於其他教士們的優越性。起初所有主教均被視為平等,而東方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一直固持著這種見解。尤其在亞歷山大里亞、安提阿和耶路撒冷諸城中尚有其他東方的大主教,但在西方教皇卻是唯一的大主教(然而自從回教徒入侵以後這一事實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在西方--東方並不如此--俗人自從數世紀以來就大部分是文盲,這就給予西方教會以東方所沒有的方便。羅馬的聲譽凌駕於東方任何城市之上,因為羅馬兼有帝國的傳統,又有彼得、保羅殉道,以及彼得曾是第一任教皇等傳說。皇帝的威望或適足與教皇的威望相頡頏,但卻沒有一個西方的君主能夠這樣作。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們往往缺乏實權;此外皇帝的即位尚有待於教皇給予加冕。由於這些原因,教皇從拜占庭統治下獲得解放一事,對於教會之獨立於世俗王國,對於決定性地建立教皇政治用以管理西方教會乃是必不可缺的。
在這一時期裡有過一些極其重要的文件,例如:「君士坦丁的贈予」和偽教令集,我們無須涉及偽教令集,但必須敘述一些有關「君士坦丁的贈予」的事項。為了給丕平的饋贈披上一個古老的合法外衣,教士們偽造了一個文件,把它說成是君士坦丁皇帝頒佈的一項教令,大意說,當他創建新羅馬時,他曾將舊羅馬以及其所有的西方領土贈給了教皇。作為教皇世俗權力基礎的這項饋贈竟被以後中世紀的人們信以為真。文藝復興時公元1439年它才為羅倫佐•瓦拉斥為贗品。他曾寫了一本「論拉丁語言幽雅」的書,而這種幽雅自然是八世紀作品所缺乏的。在他發表了這本駁斥「君士坦丁的贈予」的書和他的另一起讚美伊壁鳩魯的論文之後,奇怪的是,他竟被當代熱愛拉丁文風勝於教會的教皇尼古拉五世任命為教廷秘書。雖說教皇對教會的領地的管轄權是以那項偽托的贈予為依據,然而尼古拉五世卻並未提議放棄教會所轄的領地。
這個有名文件的內容曾為C. 戴利勒•伯恩斯概述如下:
在概述了尼西亞信條,亞當的墮落和基督的誕生之後,君士坦丁說他患了麻瘋病,由於多方就醫無效因而前往求助於「朱比特神殿的祭司們。」他們建議他殺死一些嬰兒,並在嬰兒的血中沐浴,但由於嬰兒母親們的眼淚,他乃放還了她們。當夜,彼得和保羅向他顯現,對他說塞爾維斯特教皇正隱居於蘇拉克特的洞穴裡,他會治好他的。於是他便來到了蘇拉克特,這時「萬國教皇」告訴他彼得和保羅不是神,而是使徒;並拿出他們的畫像給他看,他認出這兩個人正是上次顯現時的人物,並在他所有的州長面前承認了這事。於是教皇塞爾維斯特指定他穿著馬毛衫進行一段時期的贖罪;然後給他施了洗禮。這時他看到有手從天上觸及他。於是他的麻瘋病被治好了,並自此放棄了偶像崇拜。以後,他和他所有的州長們、元老院貴族以及全體羅馬人民考慮最好將最高權力讓給羅馬的彼得教廷,並使其凌駕於安提阿、亞歷山大里亞、耶路撒冷以及君士坦丁堡之上。然後他在拉特蘭宮內建立了一所教堂。他把皇冠、三重冠和皇袍賜給了教皇。他把三重冠戴在教皇頭上,並替教皇牽著馬韁。他「把羅馬,以及西方所有的省、縣和意大利城市讓給賽爾維斯特和他的後繼者;永久作為羅馬教會的管轄區」;然後,他遷到東方,「因為在天上皇帝已經設置了主教權位和基督教首腦的地方,世俗的皇帝已不配再去掌權了」。
倫巴底人並不順從丕平和教皇,但他們卻在屢次戰爭中為法蘭克人所戰敗。公元774年丕平的兒子查理曼終於進駐了意大利,徹底擊敗了倫巴底人,自認為他們的國王,然後佔領了羅馬,並在此確認了丕平的贈予。當時的教皇哈德理安和列奧三世發覺在各方面促進查理曼的計劃是對他們有利的。查理曼征服了德意志的大部地方,以強烈的迫害手段使撒克遜人改信了基督教並於最後獨自恢復了西方帝國,在公元800年的聖誕節由教皇加冕即皇帝位。
神聖羅馬帝國的建立,在中世紀理論方面劃了一個時代,但在中世紀實踐方面卻遠非如此。中世紀是一個特別熱中於法權虛構的時代,當時的虛構主張前羅馬帝國的西部地區
在法律上仍隸屬於君士坦丁堡的皇帝,而皇帝是被認為
合法權威的唯一源泉。法權虛構的大師查理曼曾主張:帝國的皇位尚無人繼承,因為統治東方的伊琳(她自稱皇帝而不稱女皇)是個篡位者,因為女人是不能做皇帝的。查理從教皇那裡為自己的主張找到了合法根據。因而教皇與皇帝從最初就有過一種奇妙的倚存關係。無論是誰,若不經羅馬教皇加冕就不能做皇帝;另一方面,數世紀以來每一代強力的皇帝都主張有任免教皇的權限。中世紀法權的理論有賴於皇帝與教皇雙方的決定;雙方雖都為這種倚存關係而感到苦惱,但歷時數世紀之久一直無法避免。他們彼此之間經常發生摩擦,這種摩擦時而有利於一方,時而有利於另一方。公元十三世紀裡雙方的鬥爭終於達到無從和解的地步。教皇雖獲得了勝利,但不久以後卻失去了道德上的權威。教皇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二者並存了幾個世紀,教皇一直延續到現在;皇帝則延續到拿破侖時代為止。然而,所建立起來的關於雙方各自權力的精致的中世紀理論,卻在十五世紀時即失去了效力。這理論所主張的基督教世界的統一,在世俗方面被法蘭西、西班牙以及英吉利等君主國的強權所摧毀;在宗教方面則為宗教改革所摧毀。
關於查理大帝和其隨從的性格,蓋哈特•澤里格博士曾概括敘述如下:
在查理的宮廷裡展開了波瀾壯闊的生活。我們在那裡既能看到豪華與天才,也能看到不道德的行為。查理一向不注意那些招致在他周圍的人們。他本人並非一個模範人物,因而對於自己所喜歡的人或認為有用的人都能許以最大的自由。他雖被稱為「神聖的皇帝」,但他的生活卻顯不出什麼神聖。阿魯昆就曾這樣稱呼查理,並讚揚皇帝美麗的女兒羅楚德是一位嫻淑的女性,儘管她和梅因的羅得利克伯爵陳倉暗渡,生過一個男孩。查理離不開他的女兒們,他不允許他們結婚,因此,不能不使他得到這樣的後果。另外一個女兒蓓爾塔和聖裡其耶修道院虔誠的院長安吉爾伯特之間生過了兩個男孩。事實上查理的宮廷是個恣情縱欲的生活中心。
查理曼是個精力充沛的蠻人,在政治方面與教會結成同盟,但他卻不關心個人的虔誠。他既不會讀又不能寫,但他卻掀起了一次文藝復興。他在生活上是放蕩不羈的,同時又過分溺愛自己的女兒。但他卻不遺餘力地勖勉臣民過聖潔的生活。他和他的父親丕平一樣曾巧使傳教士的熱誠為自己在德意志擴張勢力,並設法使教皇服從他的命令。教皇們都心滿意足地聽從他的命令,因為當時的羅馬已成為一個蠻族的都市,如果沒有外界的保護教皇自身的安全是毫無保障的,而且歷次教皇的選舉也早已變成了混亂的派系鬥爭。公元779年,地方的敵對者逮捕了教皇,把他投入監獄,並威脅要刺瞎他的眼睛。查理在世時似將開始一個新秩序,但他死後卻除去一套理論以外什麼也沒有遺留下來。
教會所得的利益,特別是教廷所獲得的利益,比西羅馬帝國所得的利益更為穩固。在教皇大格雷高里三令五申下的一個修道僧團體勸化英格蘭改信了基督教,因此英格蘭比那些有主教、但習慣於地方自治的國家,對羅馬更為恭順。德意志的改宗主要是英格蘭傳教士聖鮑尼法斯(公元680-754)的功績。他是個英格蘭人,曾是查理•馬特爾和丕平的朋友,並且全面效忠於教皇。鮑尼法斯在德意志建立了許多修道院。他的朋友聖戈勒在瑞士建立了一所名為聖戈勒的修道院。根據某些權威者所述,鮑尼法斯曾按《列王紀上卷》中的儀式為國王丕平舉行過塗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