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裕周記﹕反省西藏
安裕周記﹕反省西藏
【明報專訊】千算萬算，北京怎樣都算不出，法輪功沒來，民運人士沒來，連最難纏的陳水扁也沒來搞局，到頭來卻是十幾年不見一點名堂的藏獨忽地變成盛世奧運的攔路虎。這一個星期，北京奧運成為了糗事出盡的代名詞，這是七年前申辦奧運成功時全國上下沒法子想像得到的。
不過，事實是西藏從來是北京的着力點，一九五九年把美國中央情報局策劃的起事打跑之後，西南這一大片地方從此歸我所有。從地緣戰略說，西藏與印度毗鄰，是中國通往西亞和南亞次大陸的一扇大門，平日放着不用，要用時卻茲事重大，六十年代初，中國和印度爆發邊境戰爭，這對不結盟運動的兄弟因為英國人留下的麥克馬洪線大動干戈。那時中共剛打完韓戰，久經慣戰的老兵多的是，林彪麾下名將丁盛指揮得宜，由漢藏士兵組成的奇兵由北南下，打得印度節節敗退；完了還退出印境，把印軍俘虜養得白白胖胖，武器拭擦得發光鋥亮交還印方。西藏在中共的戰略版圖裏舉足輕重，如果說，北京哪天會讓西藏獨立，恐怕那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壽終正寢之日了。
老實說，中共用在西藏的資源確不少，入藏漢人幹部川流不息，但倘說這純粹是支援藏民生活水平也不能說全對，因為還有方才所說及的戰略考慮；至於在文化上摻稀加水，客觀上其實就是這麼回事。中共認馬克思恩格斯是它的老祖宗，但骨子裏卻是千百年留下來的中國封建遺毒，對西藏，中共想走的是所謂王道治藏，這種文化介入，對西藏相當部分藏民來說是期期以為不可，可是中共卻從來不信邪，決心要進藏援藏，西方世界卻不信中共這些做法的「誠意」。這是一場誠信比併，要別人對你將信不疑，關鍵是過去的講話算不算數，這方面的紀錄多的是，不妨從歷史裏去找。
中共到今天還說不上完全明白Tibet一詞在西方世界的意義，以至一直視西藏為政治問題而不是文化問題。其實，西藏在極大部分西方國家心目中有着北京領導人不能想像的超然地位，這也是陳水扁等汲汲追求獨立的台灣政客夢寐以求的國際肯定。西方對西藏以及達賴喇嘛的支持是精神文化多於政治實利，只要在歐美見過藏傳佛教擁有的迹近教宗崇高地位，就會明白為什麼從布殊到白高敦，從默克爾到安倍晉三都對達賴喇嘛倒履相迎。西方人在煩囂的物質世界裏渴望找到一片淨土，青藏高原的藍天白雲零污染，對營營役役準備全面融入消費世代的大部分中國人民來說只是另一個商機，可是正如西諺所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西方人卻在西藏找到他們心靈裏的香格里拉。這一巨大落差，令致中共在西藏問題上從來難與西方接軌——中共視達賴喇嘛是民族分裂者，但在地球上的另一邊，達賴喇嘛卻是精神領袖，中共動輒以斥責叛徒的口脗譴責達賴，卻不知道這是火上加油，愈燒愈烈。
火上加油 愈燒愈烈
講一句實話，在處理國內的少數民族上，中共論狠不如美日，論軟不及澳紐，論覺醒更比不上這四國。美國也有少數民族問題，這不是華裔日裔在白人社會的地位爭論，而是印第安人的存亡。一四九二年哥倫布抵達美洲大陸前，北美已有一百萬印第安人，一六二○年，英國的五月花號載着新移民到達美洲，是印第安人捧着南瓜鮮花迎接這些在母國飽受迫害的新教徒。不過，正如所有國家的發展史一樣，接着下來的便是土地的爭奪人力的剝削，以及殺戮。
在香港看荷李活電影長大的一輩，必對「紅番」無甚好感，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百萬印第安人在十七和十八世紀的北美洲爭奪戰中多次遭到屠殺。一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五百美軍精兵在南達科他州傷膝鎮(Wounded Knee)包圍蘇族(Sioux)三百五十印第安人，其中婦孺佔了二百；一聲令下，美軍連珠炮發，十分鐘內打死三百人。這是美國歷史上最後一場美軍與印第安人的戰爭。這場血戰的歷史一頁雖然一度合上，但是其遺產(legacy)從來沒有稍滅，一九七○年，作家Dee Brown寫出了震撼美國讀者心靈的《把我的心埋在傷膝鎮》(Bury My Heart at Wounded Knee: An Indian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West)，為印第安人翻案。一九七三年，以《巴黎最後探戈》奪得奧斯卡金像獎的馬龍白蘭度，拒絕到場領獎之餘，還讓一個印第安少女上台念出一封痛責美國屠殺印第安人的長信。
說美國人當年這樣那樣對待印第安人，並不等於北京可以把其西藏政策合理化，因為慘劇過後的覺醒才是最重要的，美國因為一本書和一封信揭櫫的印第安人重建運動，應該是今天談論西藏的人們注意的焦點——近三十年，美國的印第安人部落人口增加一成至約三百萬，在加強自治的政策下，印第安人有五百多個部落政府，擁有土地面積二十二萬平方公里，其中單是在亞里桑那州就有二十二個保留地，印第安人稱這些保留地是他們的主權國家。然而，印第安人復興是一個層次，但更重要的是民間社會在印第安人運動裏扮演的推手﹕沒有Dee Brown的書，沒有馬龍白蘭度敢於在保守氣息濃烈的七十年代挑戰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美國會湧現對印第安人政策的反省嗎，這是一個很大的質疑。
前幾天，內地《南都周刊》副總編輯長平，在英國《金融時報》網站上撰文《西藏，真相與民族主義情緒》，對中共宣傳機關管轄下的西藏報道展現了極大的懷疑。他在文章指出，「在將來的其他重大事件中，倘或中國媒體同樣不能自由報道，而境外媒體又變得面目可疑，那麼真相從何而來呢」，「西方人對中國的偏見，源自一種居高臨下的文化優越感。那麼，應該警惕的是，漢人在面對少數民族時，有沒有這樣一種由文化優越而導致的偏見呢」。這些內容本來已經在內地少見的，但長平在文章最後一段在大陸更炸開了鍋，「達賴喇嘛要求政府對他重新評價，那麼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除了官方的定性之外，能不能允許媒體自由討論以進一步揭示真相」。
西藏問題不僅是一個地區的政策，亦不是純粹統獨之爭，而是涉及能不能自我反省的質疑。近一個月來的西藏事件展示的視角是多方面的，有漢族沙文主義，也有大一統思想的表徵。毋庸諱言，歷史上的西藏記憶是悲慘的，農奴被恣意殘殺剝削，他們的大腿骨被用來作家具，但這並不代表今天應該以這種不可能再發生的舊事作為框架來閱讀西藏。西藏已經出現巨大變化，要理解新的西藏，就得換上新的腦袋。
文﹕安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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