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門診開始上刀,從中午十二點一直開到凌晨兩點,總共十四小時。手術後她醒來,一直說腳好痛,因為約束帶綁太緊。我為她動了十四小時手術,她一點感謝都沒有,還一直抱怨、一直抱怨。如果是別的醫師開刀,她一定會滿口道謝,因為她是護理人員,當然知道開刀十四小時的辛苦。但人往往會用最直接的表達方式,對自己最親近的人,宣洩最真實的情緒。我們對別人永遠比自己的家人還客氣,就是這個原因。在那個當下,我必須承受她所有的情緒,我不能煩,更不能說:「我開了十四小時的刀,那麼辛苦,妳還這樣抱怨。」因為情緒一下去,對彼此都會造成傷害。所以醫生常說:Be patient to your patient.(
面對病人要有耐心。patient有「耐心」與「病人」二義)
我岳父來了,每天照顧她,在爸爸心中,女兒永遠是爸爸第一次抱起來的女兒:柔軟、脆弱,那麼令人疼惜,那麼需要令人保護,不管經過多少年,不管發生什麼事,爸爸永遠是女兒最堅強的支柱。我有時去病房,我太太睡著了,我岳父坐在陪病床上,頭靠著牆壁,發出輕微的鼾聲,整個畫面是靜止的,但對我來說,那畫面又像是流動的,把回憶流向從前:我一下子想起第一次見岳父的時候、想起結婚的時候、想起他抱孫子的時候、想起為他祝賀七十大壽的時候,最後流動的記憶又靜止在眼前的畫面:窗簾是拉上的,但陽光輕輕悄悄映著病房內的父女,那是一幅最美的油畫。
我白天照常看門診,晚上照顧她,就睡在陪病床上。但這樣下去我沒辦法全心全意照顧她。我本來計畫到美國進修三個月,學習最新的燒燙傷處理技術,假也已經請好了。但是太太生病後,出國的計畫就取消了,我申請留職停薪兩個月,以便照顧她。
從四月她開刀我就一直照顧她,後來七、八月留職停薪,等於自己一起和孩子放暑假,我已經忘記上次放暑假是什麼時候了。小孩也在家,我會帶全家一起去玩,有時到外面吃飯,享受一下極微難得的天倫之樂。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全家能在一起吃飯,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那時候我每天親自下廚,偶爾帶我太太出去走走,帶她去鹽寮。那時有一家在山上的飯店剛好開張,我們到山上,遠眺花蓮市的風景,風景如畫,霧氣迷濛,頓覺人生如夢如煙,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我想起最痛苦時:吃不下、睡不著、想不透、疲累不堪、沒有希望,分外珍惜眼前的幸福。
我為了照顧她,留職停薪兩個月。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不請看護?」
親人的照顧跟請看護照顧是完全不同的,因為多了親情。有些極為私密、不好啟齒的事,想請別人幫忙,也很難開口,所以我儘可能親自照顧她。她當時很無助,因為生命受到威脅。我也被嚇到了,當她在化療期間,心理上更是脆弱,需要人陪伴,常常會叫我的名字,更需要我隨時在身邊,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碰觸到我,哪怕只是輕輕碰一下,那種肢體的接觸也會給她帶來極大的安全感。只是每當她叫我的時候,我心裡都會突然驚嚇一下,我開玩笑的告訴她:「我好怕聽到妳的聲音,不要隨便亂叫,叫一次要五塊錢;也不可以亂摸喔,摸一下要十塊錢。」
我太太做化療,每天都非常累,很想睡覺。那時她還在上班,她是護士,但毅力超強,上幾天班,休息幾天,休息的時候就做化療。她好幾次想辭職,做不下去了,完全做不下去,不是因為化療,也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對人生的感到絕望,徹底絕望。像是眼前有一個巨大無比的黑洞,往前不敢走,是無奈;往後不敢退,是無助。她覺得沒有希望,每天非常憂鬱,竟然得了憂鬱症。但即便如此,她依然很堅強。她去看身心醫學科,持續吃藥,最後慢慢走出來,參加「少奶奶病友會」。另一方面,教會的兄弟姊妹來安慰她,我一定固定送她去教會,這樣一路走下來,終於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來。
身為一個醫師,在醫院看盡生老病死,悲歡人生,我早就知道老天不公平。但我不得不承認,老天還滿有幽默感的。我再怎麼樣也想不到,下一個病人竟然是自己的太太,做過那麼多女性的乳房重建,有一天竟然要為自己太太重建乳房。為什麼要做乳房重建?如果不做,只能放墊子,這樣一來,穿衣、游泳都相當不便。而且塞墊子的話,如果身邊的人隨便一句:「妳的東西掉了。」即使他不是對妳說,但妳一定會馬上不由自主看一下自己,很尷尬。也會突然嚇一跳:「是不是自己墊的東西歪了。」做了乳房重建,這些都不是問題,穿衣服也很簡單,跟正常人完全一樣。
除了化療,我太太還需要電療,電到皮都破了,但日子一久,傷口也就慢慢好了。只是因為做化療,頭髮一直掉、一直掉。我說:「那妳去理光頭好了,再戴個假髮。」當時我講起來很容易,但是,我後來才知道根本沒那麼簡單。
我太太總不能去美容院,只好去一般理髮廳。那個剃頭師一看,怎麼來了個小姐?我太太坐上椅子,小聲的說:「要理光頭。」
剃頭師問:「小姐,妳為什麼要理光頭?」他不是好奇,而是怕我太太一時賭氣,萬一後悔卻無法挽回,所以要問清楚。
「因為我生病,做化療,所以頭髮要理掉。」我太太還是很小聲說。
「滋!」的一聲,電動推剪啟動,剃頭師開始一次又一次的推,我太太看到鏡中的自己,稀疏的頭髮不斷飄下、不斷飄下,整塊頭皮一下子露出白白一大塊,我太太開始哭,眼淚不斷落下、不斷落下,剃頭師嚇呆了,裝作沒看見,默默的把頭髮剃乾淨。
回家之後,她戴著帽子,我隨口問:「妳頭髮理好了?」她點點頭,我正要做別的事,她忽然哭了。她先是失去了乳房,現在又失去了頭髮,這兩大女性意象的喪失,讓她頓失安全感。她做化療那麼難受都沒有哭,做電療被電到脫皮也沒哭,但理髮的那一剎那,整個人崩潰,再也不能堅強。我看得出來她很害怕,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每次看到她,我也很難受,但我不願意讓她看到我難過的樣子。確定她得的是癌症時,不僅無法接受,感覺一點也不真實,因為她的身體狀況很好,本身又是護士,身體有任何警訊,都在第一時間處理完畢。你以為永遠可以這樣健康,誰知健康竟然會稍縱即逝。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太太看我的眼神;我想,她在對抗病魔的時候,內心一定充滿恐懼和無助。
我太太漸漸走出傷痛,她把自己的心路歷程寫成一個小單子,如果別人碰到同樣的問題,她就拿給別人看,也許是同病相憐,對方馬上就覺得很受用。再加上她工作的地方是醫院,她的堅強、積極和樂觀,鼓勵了很多病友;而我,又恢復以往的忙碌:門診、上刀、巡房、訓練住院醫師、授課、寫論文、看資料。
有句話說:「千萬不要愛上任何人,因為到最後你一定會失去她。」如果那是真的,我們人生會有多痛苦;因為,有了靈魂伴侶,相知相守,才足以彌補生命中的缺憾。我想起有一次去教會接我太太的時候,唱詩班所唱的歌詞:
妳明天起床如果沒有看到太陽,
請讓我陪伴妳。
如果在黑暗中妳看不到愛,
請妳握住我的手,別害怕。
每過一天,我們就會更堅強一點,因為愛的力量總是令人驚歎不已。但我永遠不會忘記過去發生的事。那種哭聲、表情,只要聽過一次,看過一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的下一位病人,竟然就是我太太,那種內心的傷痛永遠不會消逝,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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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哥的醫學小辭典
乳房重建
與隆乳手術不同之處在於,因為乳癌手術切除後,而造成的胸部畸形。為了改善身體形象及生活品質,而執行的乳房重建手術。其使用材料,可分為一、自體組織皮瓣重建;二、義乳(食鹽水袋)置入重建。
王竹語作品《我的整形世界》(鄭立福醫師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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