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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麼都糊裡糊塗
仙鳳鳴」的成員像任劍輝、梁醒波和靚次伯,每個都比我「叔父」,粵劇行是稱長輩為「叔父」的,但私底下我們十分融合。人,你得對他恩威並濟,台上沒情可講,我把條文統統寫了出來,不准這樣,不准那樣,但是下了台我都會跟大夥兒一起吃飯,大家都是手足姊妹來的,大家都是人,只不過你幸運點,天賦可以當主角,但其他的人都是有不同的岡位吧。
唐滌生說:「當花旦的,一定要有個『憐』字,惹人憐愛的憐,沒有觀眾的憐愛是不行的。」當小生,必須有「瀟灑」這兩個字,你看任姐,她就是靚,她真的很自然,很瀟灑,天生是吃戲行飯的,她演戲從來沒有固定的一套,每次演都不同的。我的老師孫養農夫人說任劍輝:「講規條,她樣樣都錯,但卻錯得好漂亮,別人是學不來的。」
她生出來便只會演戲什麼都糊裡糊塗,什麼都不知道。沒有她戲場的時候,她便在後台看看哪一個不用出場,她便找哪個聊天去,沒有人跟她聊天呢,她便吃東西,不然便睡覺,還不用把勒頭的紗捋起來.一般人勒頭都用濕紗,幹了縮了便能夠把眉勒得瑁起,但不舒服的;空下來的時候都會把紗捋起,她不但不捋,勒頭還不用\濕紗而用干紗,她眉額上有兩片肉,剛好讓紗托住,你說她是不是天生演戲的?
我沒有人可侍候了。
如今夜裡,,有時細聽舊時聲帶,她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像《帝女花》中三喚「公主」(第六場「迎鳳」,駙馬周世顯解勸公主上表),三次都有不同的感情層次。唉,以前我為什麼不跟她多談點戲呢?不過,她懶得要命,談什麼戲?她最喜歡一大堆人圍繞著她談天說地沒有人時,我在房間她在客廳,我在客廳她在房間看電視。她懶得啊,看見一份報紙掉在地上都不會去撿的,一步跨過了事。
去旅行,任姐連手袋也不拿,我卻大包小包的,連她的枕頭都捧著去,因為她是走到哪兒睡到哪兒的,人家看我就像個瘋婆子一樣。
一直以來,我以為她需要我多於我需要她,,如今她不在了,我才發覺我需要她多於她需要我,我沒有人可以侍候了,盡心盡力地去照顧她原來是一種享受。
她是百事不理的,問她鮑魚多少錢一斤,她竟然可以說是五百元一斤,有時她喜歡吃她西樵家鄉的小菜有一款是豆豉加豬肉片,旁邊放些芋頭絲;有一款是「嫩豆炒蝦仁」,去掉鮮嫩荷蘭豆的殼,只用裡面的豆炒蝦仁,不過蝦仁是不吃的,只吃豆。但你聽過吃雪糕吐渣沒有?問她為什雪糕也吐渣,她說:「那杯雪糕是我的,我愛吃多少便多少。」宵夜她的胃口可不少,一個人可以吃一尾魚,和花雀季節時她可以一吃九隻,不然便吃一整碗麵後來我覺得她發胖了,便不許她吃太大碗麵。
平日她不練功也不唱曲,她說:「沒錢收的唱來幹嗎?」我覺得任劍輝很特別,那麼的便在台上揮灑自如,不過,她在台上揮灑自如,生活時間表卻是很刻板的,幾點鐘起床,幾點鐘打麻將,八點鐘一定要吃晚飯,還有她必須要睡足八個小時才起床,都是一成不變的,除非有錢可收,你要是說付錢,叫她起床打老虎都可以,我說她發錢寒,她說你未窮過,不知窮的淒涼。
「我用身體擋著你」
她這個人啊,膽小又怕事,我卻是膽子很大的。拍《李後主》虧本了,拍完之後我的荷包只有五十元,過了十天之後還是只得五十元,任姐便去美國登台演戲,由南紅當花旦。由於《李後主》是李晨風導演的,而李晨風是「中聯」的,「中聯」當時又被視為左派的,那便當了我們是左派,在三藩市登台時已經招惹了很多騷擾和恐嚇,我和任姐兩個女人每晚得繞不同的路離開戲院。到了紐約更加驚惶,任姐是什麼都驚的,怕有人說我們瞞稅,那我只好一邊陪她一邊找律師,又有人說任劍輝來美演戲是為了掩護白雪仙把《李後主》那部左派電影帶來美國,其實我哪兒有帶。搞事分子既嚷罷看又嚷罷買票子,忽然又謠傳戲院門口打死了人,不過那些阿嬸說:「我等了幾十年啦,還不讓我們去看?我們便罷工。」有些老公喊罷看,太太卻偏要看,還叫老公散場時來接她們,結果第一晚都滿了九成,見沒事後便場場爆滿。
在紐約,我們得做警車上台,用警車開路,觀眾得搜過身才讓入場,任姐嚇得啊,在後台戴了一頂帽子又戴一頂帽子,睡到半夜還驚醒起來,頻問:「阿仙,我怎麼辦?」我說:「我上台扮梅香,有事我便用身體擋住你吧。」
要不是看見任姐登台那麼辛苦,我也不會演一九六八、六九年那幾台戲。我跟她說:「回到香港後我陪你做幾台戲啦。」那我們便在六八年演了《帝女花》、《牡丹亭驚夢》和《紫釵記》;六九年演了《再世紅梅記》、《琵琶記》和《帝女花》。
人說唐滌生是依著我的性格來寫戲,是我演的角色都是愛恨分明的。任姐說:「你不要令白雪仙憎厭你,她會一輩子都憎厭你的。」任姐,她一生人都是有愛無恨的,但有時這未必好,她還要特別對他好,還說他很可憐啊,所有人都憎厭他。任姐是「包寵壞」校長,胡胡塗涂的。
「每晚跟她談心」
本來,自一九六九年,任姐和我告別舞台後,便過著優遊愉悅的退隱生活,真箇不羨仙的生活,任姐逝了,我說我於情頓失所依,於藝我已無望,至今我仍有這種心情。
我叫做有點點兒成就,是上天所賜。我所得到最好的,便是找到一個這樣的好朋友,不是對我好就算好,全世界都說她好那個才是真正的好。
任姐走了,但我每一個晚上都跟她談心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
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
待接箇、他生知己。
還怕兩人都命薄、再緣慳、剩月零風裡。
情淚盡、紙灰起。」(清納蘭性德 金縷曲)
阿刨都是膽不壯的,她不是畏高,但是分明在後台耍令旗一百次都成功,一上了台,觀眾一拍手她便嚇得把令旗也掉了。我問她:「你怕人家讚你好啊?」她說:「最好沒人理會我啦。」那我又問她:「那麼你為什麼要演好戲?要觀眾不要來看你演好戲嗎?」
她們每逢演出,任姐必定每晚都去看,連麻將也不打,如果學生出了場,便到後台找波叔、伯叔聊天。
要看各戲班的戲。
師傅的名氣對她們的壓力大不大呢?不會。我們常對她們說:「不要copy我們,不要似任何人,你們只可以吸收別人的長處,然後自成一格。」
我叫她們各戲班的戲都去看,看完回來告訴我有什麼好什麼不好,因為每一個戲班都會有你們需要學習的好處的。
雛鳳風裡生來風里長
每個藝人的起步都是艱辛的,任姐十四歲那年登台前夕,與母親直哭了一夜。本來有機會踏台板是高興的事,為什麼哭得那麼淒涼呢?因為家貧如洗,任姐連做一件戲服的錢都沒有,母女倆焦急得哭了,終於賣掉僅有的金飾和有賴朋友的幫忙,任姐才能有幾件戲服登台。
說起來,「雛鳳」可比我們那一代幸福得多了。從前做戲,是我們服侍師父,現在是我們服侍學生,替她們裝身、印汗、補粉、扇涼、遞茶。晚上她們演完戲回到我們家裡,我和任姐教完了戲,待她們洗過澡、吃完宵夜;當晚做主角的,還喝參茶。直至她們都睡了,我們才開始自己要做的事。
雛鳳」真是風裡生來風里長,演戲總是打風下雨的,還記得在太平戲院做戲,觀眾席都漏水,要撐著雨傘看戲,然而觀眾因為風雨而離去。她們就是這樣的成長起來的。
任姐戲服不見了一件
我的戲服衣箱跟阿嗲的放在同一倉內,任姐的戲服則跟阿刨的放在同一倉內。任姐生前的戲服完整無缺,就是不見了一見蟒。
起初一群女孩子一起學戲,老師是看得出誰應該演花旦、誰應該演文武生的。阿刨私底下老喜歡演花旦,但她是一塊演文武生的料子。
阿刨問我:「是不是在台上扮得男人多,台下便特別希望做女人?」我瞟了穿長裙子的阿刨一眼:「你便是啦。」阿刨初時老說因為自己沒子喉,所以才要扮腳式,那實在是她自己的心理壓力罷了。
阿刨平日是四肢不動的,懶法就似了任姐,其實以女小生來說,阿刨可以一口氣做十八個旋子,武功是很難得的了。阿刨第一次下鄉演戲,在台上打飛腿的時候,一個武師時間錯誤地突然在後台衝了出來,把阿刨撞倒了,傷了腿筋,我帶她看遍了所有醫生,中西醫、骨科、跌打都看遍了,但傷癒後走起路來患處仍發出「咯、咯」的響聲,是韌帶鬆了。膽小的阿刨自此對武打戲便有了戒心,但任姐安慰她:「你不一定要演武場戲的。」我便反對,我鼓勵她說:「京戲的蓋叫天穿高靴在雪地上練功跌傷了腿,他醫好了還是要堅持一次一次的練到自己滿意為止。你這樣的便怕演武戲,你不可惜辜負了下了數年的苦功嗎?」
每次任姐看完「雛鳳」演戲,回來便對我說:「她們真的做得不錯。」那麼我便會問她:「你告訴我有什麼好?」任姐便答道:「我都說她們好,觀眾就一定更說她們好喇!」
任姐總是姑息著徒兒
有一回「雛鳳」上電視演,我覺得未如理想,任姐便為徒兒們解說:「電視拍人是拍得差一點了。」任姐總是這樣老姑息著徒兒的。
我本來以為退休是很寂寞的,幸好還有她們,因為我還要學習來教她們呢!
跟仙姐聊天的時候,阿刨和阿嗲一直隨侍在側,她們兩位已經是大老倌了,但在一代宗師的師父面前,仍然像兩個戰戰兢兢的小學生,黏在一塊兒坐,卻不敢離得師父太近。
誰都知道仙姐是嚴師,對徒弟的要求很高,但單是一個嚴字是不是足以維繫師徒間數十年的恩情的,其中綿綿不絕的愛與關心,才能讓徒弟們在畏之外,保持著恆久的敬。
「雛鳳」是幸運的,演出的戲服有師父的資助,而戲服是很貴的,幾時見過「雛鳳」寒寒酸酸地上舞台呢?師父在教導之餘,還不惜工本地替她們準備一切,讓她們金碧輝煌地上台,其中每一片亮片、每一顆珠子、每一朵繡花都是愛。
雖說天賦一事,師不足以移子弟,但「雛鳳」已成為最受歡迎的青年戲班,任、白也彌足為慰了吧
仙姐送了一些自己的戲服給梅雪詩,卻好像沒怎麼見她穿過,仙姐便嗔道:「送衣服給你都不穿!」阿嗲道:「太矜貴了,捨不得穿。」仙姐道:「矜貴?矜貴得收起來不給人看嗎?」阿嗲不是口舌便給的人,便結結巴巴地說:「有呀。還曾經翻新換裡。」
阿刨悄悄地說:「要跟任姐聊天,最好是在她早上起來攤在沙發的時候,講戲講私事都可以。」仙姐呢?阿刨鬼馬地戚了戚眉,阿嗲則小貓似的偷偷瞥了仙姐一眼。
仙姐哪有不知之理,便說:「她們很多事情都跟任姐說,我都不知道的。」阿刨忙道:「嚇,有什麼你不知道的啊?」阿嗲說:「任姐會告訴仙姐的。」仙姐說:「你以為啦!」阿嗲說:「大件事仙姐便一定知道。」仙姐說:「是,連任姐自己都搞不來的事便告訴我了。」
聊了好久,仙姐得上洗手間,阿刨說:「仙姐會批評我們教訓我們,但只有她開口才可以,要是別人欺負我們,仙姐一定不依的,怎樣也會替我們出頭。」說時連眼圈都紅了,師徒之愛與恩,在短短的剎那間湧現得感懷萬千。
師父一出來,阿刨和阿嗲又變回兩頭聲細如蚊的小貓,不敢多言了,仙姐的威勢很厲害。
這是可以理解的,她們初踏台板時,在師父家裡練功、吃飯、睡覺,師父親視她們個個都蓋好被子,睡得安穩了才放心去睡,那份呵護之情,真是寫都寫不出來。
雛鳳登台比她多億倍
阿嗲還在孜孜不倦地演戲,阿刨則九年沒演戲了,老說沒法再演啦。
阿刨似無復出之意,談起收徒弟,薪傳任、白藝術,阿刨阿嗲都耍手擰頭,謙稱沒本事。仙姐說:「她們登台比我多一億倍。」阿刨說:「不是多便好的啊。」仙姐說:「她們已經過了可以變好或者變壞的時期了。」久不作聲的阿嗲怯怯地說:「我們現在的吸收能力比小時候強了呢。」
仙姐對藝術的要求是永無止境的,她的好拍檔任姐逝了。「仙鳳鳴」班子裡她所珍惜的唐滌生、粱醒波、靚次伯眾位梨園翹楚都去了,身為「仙鳳鳴」倖存者的仙姐,能不夜夜低回千萬遍?當她寫下「藝已無望」這四個字時,內心的複雜傷惋,外人是難以明白的。
仙姐說自己是「仙鳳鳴」的倖存者,正因她的存在,於「仙鳳鳴」停演數十年後,仍然不朽,去日愈遠,戲迷對「仙」班藝術思念愈深,愛之愈濃,任、白不但互相輝映了四十七年,還讓這光輝把粵劇藝壇照得更明亮,那是無可謙辭的事實,大眾都在等待仙姐細把平生藝術一一數來,以慰以建仍有大量觀眾的粵劇花園,再度姹紫嫣紅開遍。
我常常覺得她很忍心,為什麼把我留下來。
從那天起,我開始服安眠藥任姐去後,我度過了數年像遊魂一般的生活,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光天黑,真不知這數年是怎樣過的。
如今我睡得很晚,多半凌晨三、四點鐘才上床,反正我服了鎮靜劑頂多也只能睡上三個小時,如果太早去睡,早上五點鐘便起床,真不知幹什麼才好啊?
我每天都做些微運動的,不如彎彎腰,跳跳繩。上了年紀的人要是完全不運動,對身體是不太好的。
任姐英語可驚人。任姐是一個天份極高的人,跳踢跶舞又成,扮模特兒又成,她跳交際舞帶人是帶得十分好的,偏是語言天份差勁得很,她的英語可驚人了,曾經請過老師教她英語,可是只上了一課,她便沒心機了,只是大癮打麻將,付了學費也叫老師別再上來。
有一回做飛機,有個外國人不小心踢了她一腳,人家對她說:「Sorry.」她說:「Howcome?(為什麼?)」那個外國人讓她弄得呆了,莫名其妙。
任姐在生的時候,我們有時睡前服了鎮靜劑,睡意濃時,會演一下子戲玩耍的。 劉培基說我下一輩子都願意再做白雪仙,是的,要是再遇上任姐這麼一個好拍檔好朋友和我的藝術夥伴,我願意生生世世都做白雪仙。
唐滌生不同凡響
我說過「仙鳳鳴」的班底是從「鴻運劇團」那時已經開始合作的,但我在和平之前在澳門的「新聲」時代,唐滌生為「新聲」開過一出《白楊紅淚》,我已經覺得他是不同凡響的了。後來「仙鳳鳴」的戲全是出自他的手筆。有一回我看到咳梅蘭芳和葉盛蘭的《洛神》劇照,覺得畫面很美,便跟唐哥說去,唐哥便為我們編成《九天玄女》。唐哥寫曲真是天馬行空,他寫得十分快十分好。私底下我常跟唐哥在一起講戲,通常是他揀戲,他寫曲是一定要四周無人,只有一個叫「阿點」的,他一邊講,阿點一邊抄,唐哥就是這樣的。他把湯顯祖的元曲《牡丹亭》改寫為「仙鳳鳴」的《牡丹亭驚夢》,詞藻優雅細緻,起初觀眾說我們曲高和寡,但我們堅持,因觀眾是我們帶著他路子走的。後來演《蝶影紅梨記》及《帝女花》等,觀眾便開始懂得欣賞,反而提高了我們劇團的位置,也提高了觀眾對欣賞粵劇藝術的水平。
長髮任姐好潮氣
任姐是不大懂得教學生的,她是個天才,她怎麼演都好看,要是學生問她:「演到這裡,應該左膝跪下還是右膝跪下?」她便說:「無所謂啦,走到左腿便左膝跪下,走到右腿便右膝跪下。」你叫初學戲的學生怎麼學?當學生演完戲回來,我與任姐會重演給她們看,教她們哪是對的,哪是不對的。
任姐也試過扮花旦跟龍劍笙對戲,她扮花旦的身段倒是做得神似的。她在台上完全沒有女人味,但在台下的她,是十分有女人味的,特別是她長長頭髮那時期,左手端端右手摸摸的,潮氣得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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